妈打电话跟我说,村头那个三杨柳死了。
三杨柳。打我的记事起大家就这么叫他,伴随这个名字的总是调侃、笑料、还有咒骂。我不晓得他真名叫什么,不晓得他有没有儿女,不晓得他今年多大,不晓得大伙儿为什么都不喜欢他。我只知道他常年一个人住在村子最东头路边一个小破草屋里。两间房,睡房和堂屋——或者说灶间。“堂屋”一眼就能望尽——一间石灰灶,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从没见它亮过灯。门口围了一圈毛毛糙糙的竹篱笆,还扎了个毛毛糙糙的小竹门,摇摇晃晃,稍大点风就能刮塌。
驼了背,几乎九十度。两手背在背后。蹬一双脏脏破破的皮鞋。一件灰扑扑的军大衣敞着,直拖到小腿处。我甚至怀疑那双眼睛是盲的——没有一丝光,偶见他努力直起身子,跟路边人扯着沉沉嗓子打个招呼时,才知道他是看得见的。一个人沿着路边慢慢、慢慢、慢慢地踱着,不晓得他要去往哪里。军大衣的下摆也就那么啪嗒、啪嗒、啪嗒地摆着。这是当提起这个人时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的形象。
我记得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
上小学时总要经过他那间小草屋门口,紧接着就是一段蛮陡的下坡路。他家门口那段路一到下雨天那边就特别泥泞,总是不得不下车推着走,鞋子裤子全毁掉。晴天,路上干了就变得坑坑洼洼,生生颠地我骨头疼。
记不到是哪天,那段路突然平坦了很多,铺上了碎石子碎砖,骑起来方便多了。回到家,妈告诉我说,她今天遇到三杨柳,他跟她说:“不是为了我家这个娃,我才不修这路嘞!只有这娃每次见到我都会叫我啊!”那年,我大概十一二岁。原来他是这么在意别人,无法揣度他说那句话时的感受。我并没发觉自己原来每次都会叫他声“爷爷”,我也并不觉得他和村里其他爷爷奶奶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看待,一样叫,打小家里也就是这么教的。放学回来、去小商店路上、到邻居家串门,遇到他似乎都会自然而然地叫他,他也总会乐呵呵地响亮亮地应一声“哎!”皱皱的脸上有浓浓的笑意,眼睛也似乎亮了些。
有一次午饭时,他端着饭碗从东头走到我家来,说是煮了红烧肉,特地来送给我吃。硬要塞给我,我妈看着那碗白花花的肥肉,哭笑不得,只说着孩子不吃,你快留着自己吃吧。于是把他打发走了。他便又端着碗、弓着背,慢慢、慢慢、慢慢地踱回村头那间小草屋。
曾经,我望着那间破屋子,想着,他如果哪天死在家里了,会不会没人知道?
如今,他真的死了。不过还好,听说马家爷爷为他念经超度了,走得还算安稳。
以后路上再遇不到这个老头了,村里人也会渐渐忘了他吧。
我们活得浑浑噩噩,无知无觉,觉察不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爬上皮肤,一点一滴地抽干生命。也只有当周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时,才惊觉,多少年啊,都这么过去了。于是,物是人非的怅惘深深把自己淹没。我们叹息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死亡,才是最强有力的提醒和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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