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陆雨眠第一次到秦淮河的时候,心里是准备了好些淫词艳曲的。没成想等他星夜兼程赶到此地时,憋了半天吐出这么一句诗。
呸!内心很是挫败!
秦淮河艳名遍天下,他从还在娘胎里就没少听。这是因为他的亲娘苏流月当年就是秦淮河上并不赫赫有名的一位歌女。别看他爹现在肥头大耳的,当年也是一个俊俏书生,家里又有良田数顷,绸庄的买卖也做的风生水起,年纪轻轻的又中了秀才,可谓是少年风流。
说到考功名,其实当时的陆老板也就是陆雨眠的爷爷陆明是很不乐意的。你读读书到是可以,可要是当官去了,家里这从祖上传下来的地产绸庄谁来打理,再者说伴君如伴虎,陆家上上下下50多口人的性命可不能别在一个人的裤腰带上。可是陆雨眠他爹陆青彦也是个犟脾气,你不让我考我偏要考,反正陆家三代单传就我这么一根独苗,你又不能打死我。爷俩就这么僵了两年,没成想陆清彦还真考了个秀才,放榜的那天陆老爷看着道贺的人群也松了口——到底是脸上有光啊。
秦淮河上才子佳人的故事流传了几百年。
如今相貌,钱财,文采,陆青彦自觉样样不缺,于是捡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拉了几车布匹,打着送货的名义和几个平日里一起厮混的朋友一起上了路。
彼时陆雨眠他娘是个扔到秦淮河上的美人儿堆里一点也不出挑的小歌女,要说她和其他的歌女最大的不同那大概是脾气不好,不过她有自己的一条小船,所以不必看谁的脸色,想唱的时候就放几个看的顺眼的客人上船,不想唱的时候就把船划到湖心,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歌女,没什么非她不可的客人,也就没什么麻烦。
和所有俗套的爱情故事一样,陆青彦就是她苏流月的麻烦。
陆青彦到秦淮河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不过没有关系,秦淮河嘛,越夜越美丽。理所当然的,他上了秦淮河上最大的那艘花船。
真真是个温柔乡。
美酒,美人儿。会唱歌弹琴的,会吟诗作对的,柔情似水的,英姿飒爽的。
不愧是秦淮河。
同来的那几个早就一人携了一个小美人儿快活去了,陆青彦看着怀里殷殷切切劝着酒的姑娘却又突然矫情起来,模样儿是好模样儿,性情也是好性情,可到底还是庸脂俗粉。
中二期的少年感情一到位,就再也不能和怀里的小美人儿卿卿我我了。说了句抱歉推开了笑的正甜的姑娘,陆青彦逃也似的来的船舷边。吹着秦淮河上软糯香甜的晚风,看着远处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是的你没有看错!
我陆青彦一代风流少年!居然也落了俗套!只能和庸脂俗粉为伍啊!我心里苦啊!
正在小船里会周公的苏流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掀了帘子看了看,原来自己飘到了花船附近,而把她吵醒的是花船上一个看着还算人模人样的少年。恐怕不是被骗了钱财就是骗了感情吧,苏流月也没感到太奇怪,毕竟这秦淮河这么大,这种事也不稀奇。
不过苏流月很生气。
今天是她的17岁生辰,白日里多吃了几盏酒这会儿清风明月睡得正香谁承想让个笨蛋书生扰了清梦。苏流月一时恼了起来,抄起桌上吃了一半的绿豆糕结结实实的砸在了陆青彦的脑门上。
陆青彦捂着脑门哎呦一声,看着顺着他玄色领口撒了一身的碎屑,登时也是无名火起,撸了撸袖子就从船舷上跳了下去。
哪里来的野丫头,一言不合就打人。
这是陆青彦入水前最后一个想法。
哦,是不会水的陆青彦入水前最后一个想法。
秦淮河的水可不似花船里的姑娘那般柔情,冰冷的河水毫不留情的压了上来,不过片刻陆青彦就只剩一点头发飘在水面上。
苏流月被眼前的事儿唬得一愣,感情这位公子哥不会水还跳下来了?怕不是个傻子吧。
腹诽归腹诽,人还得救。就算苏流月从小长在秦淮河边水性不错也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陆青彦捞上来。
苏流月瞧着伏在船舷上咳水的陆青彦到底不忍,转身去船舱里拿了披风扔给他“先披上吧,虽然小些但到底能暖和一点。”
陆青彦用湿透的袖口好歹抹了把脸,胡乱脱下身上湿透了的外衣,就着里衣裹上披风跟着苏流月进了船舱。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陆青彦偷偷望了一眼正在擦头发的苏流月,她穿了一件深碧色的纱衣,浸了水湿哒哒的贴在身上,称的肤色胜雪。苏流月长得并不十分出众,只是一双眼睛生的好看,左眼下一颗小巧的朱砂痣更显得眉目含情,映着影影绰绰的烛火,陆青彦竟一时看呆了。
苏流月擦干了头发回头对上陆青彦的目光“呆子,你看什么呢。”
“没,我没看你。”陆青彦被抓个正着登时臊了起来,转过头去扯了窗棱上挂的穗子数起了串珠,一张脸红到耳后。
苏流月见他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瞧你扭扭捏捏的样子,倒像你才是大姑娘似的。”
陆青彦听了刚想反驳,谁承想肚子竟不争气的叫了起来。是了,方才在花船上他只顾着伤春悲秋,连酒都没有多喝,更别说吃东西了。
苏流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指着桌子上的糕点,开口道:“你这个少年郎还真有意思,喏,那还有绿豆糕,你吃些吧。”
陆青彦顺着苏流月的手指看过去,想着苏流月方才笑他扭捏和空空如也的肚子,便也没再推辞,起身坐到桌前吃了起来。
苏流月瞧着闷头吃点心的陆青彦心里倒是一暖,自从四年前母亲去世后每年过生日都是她一个人,虽然这个少年扰了她的清梦,弄湿了她的纱裙还裹了自己的披风扯了阿娘做的珠串吃了她专门买的荷芳斋的绿豆糕搞了这么多麻烦事,但是在生辰的日子,有人陪自己斗个嘴到也不错。
苏流月拿了茶壶给陆青彦斟了杯茶“喂,慢些吃,别噎着。”陆青彦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地伸手去接茶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苏流月见他吃完开口问道:“你方才为什么哭?可是被人骗了钱财?”
陆青彦望着苏流月晶亮的眸子,回道“我岂是在意钱财之人,只是想到我往日最看不起世人庸俗,却不想自己也未能免俗,一心想匡扶天下,却又被我爹困于商铺田垄,不得施展,故而伤心。”
“呵”流月瞧着他的样子开口道“我看你也是读过书的样子,怎么竟读傻了,谁有告诉你只有做官才能匡扶天下,做商人就不能的?你若是有心,多多襄助乡里,救济穷人不一样是匡扶天下,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你若开办义塾教人向善,岂不福泽世代。你去做官,即便做皇上,也不一定管得天下万事,你若从能做的事做起,即使再小也强过自怨自艾。”
陆青彦听得苏流月一席话,不觉心里羞愧,自己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如此不通透。当即开口道“多谢姑娘教诲,古人有一字之师,今听君一席话,可谓醍醐灌顶,姑娘真乃我一言之师了。”
苏流月望着开始泛白的天空,怔怔的道“这些话都是昔年我父亲讲给我听的。”陆青彦刚想开口问她的父亲是何人,却又听苏流月开口“船靠岸了,请下船吧。”
陆青彦见苏流月的样子,没有再多话,拱手道“在下陆青彦,今日多谢姑娘,后会有期。”
“苏流月。”
陆青彦听得她说话,脚步一顿,却也没有回头,只是心里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很美。
陆青彦回去之后虽也日日读书,但却开始主动帮陆老爷打理生意,过冬时还亲自去南乡派粥,送了好些衣物给乡亲们。陆老爷看在眼里虽然奇怪他转了性子,但心里也是高兴,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就连这段时间几家媒婆过来说亲陆青彦都推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一是陆青彦刚满十八,确实也不用太急,二是陆明心里始终还记挂着昔年好兄弟苏玉之指腹为婚的女儿。自从八年前他因弹劾贪官不成反而获罪斩首,妻女也充为歌妓不知去向,这些年陆明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其妻女,但人海茫茫,终究没有音信。其实陆明不想陆青彦考功名做官,三分为了这祖上传下的家业,七分确是为了这个兄弟,一生清白忠义,却也抵不过官场黑暗,落得如此下场。
时间匆匆又过了半年,在外办货的老管家差人送来消息,说是终于打听到了苏玉之妻女的消息,只是苏夫人四年多以前就因病过世,如今只剩了其女一人,他已经接上了苏小姐,三日后就能回府。陆明得知这一消息心中大喜,终究是找到了玉之的后人。
三天转瞬即过,陆青彦站在门口迎接时心里算是有喜有忧,喜得是终于找到了苏伯父的女儿,既了了父亲一桩心愿,也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苏伯父。忧得是他自小就知道他与这位苏小姐指腹为婚,小时候也曾见面,模样是记不清了,但是只记得这位苏小姐性子不好,常常追的他满府跑。
不过也没由他想多久,轿马就到了眼前,陆老爷见陆青彦出了神咳了一声“臭小子,还不去接苏小姐下轿。”陆青彦这才回过神,低着头走到轿子前面,还没等他伸手,轿帘就被掀开了,陆青彦心想这丫头还像小时候一样,却听耳边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说道“是你。”
陆青彦抬起头,就见到那个他偷偷藏在心里的人迎着江南六月的阳光站在他眼前——苏流月,别来无恙。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想到这些年爹娘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陆雨眠愤愤的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头,这些年他爹一直被阿娘吃的死死的,两个人二十年如一日的甜蜜,自从他懂事以后每日都受到暴击,终于等到十八岁他也来到了被阿爹常常挂在嘴上的这个地方,望着灯火通明言笑殷殷的秦淮河
——啊,好想拥有一份俗套的爱情,陆雨眠如是想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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