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浓密的桐树叶，热情地挥洒在东面窑的门窗上。对面半边敞开的厨房里，鼓风机正扯着嗓门儿，一个劲儿的对着灶台底下的风口鬼吼鬼叫。七八层高的笼屉之间，水蒸气跟发了疯的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地往外冒。屋子里，姚翠芬在忙着洗案板。院子里，乔家姐俩正在桐树的阴凉底下，热火朝天地'捅枣儿'。
暑假是一年当中最清闲的时候。因为天气太热，食物没法儿保存，所以一切的婚嫁酒席都会特意避开这个季节。偶尔有哪家不幸要办理丧事的，最多也就忙个两三天。毕竟扎堆结婚的人多，集体领饭盒的，还是不那么多见的。地里没啥活儿，闲着又没钱花，于是给蜜枣厂'捅枣儿'就成了左邻右舍聚在一起，'挣外快'的最佳选择。
尽管石泉是个山村，也没啥子蜜枣厂，但再大的困难，也拦不住那一颗颗想要挣钱的心。每天一大早，赶在日头露脸儿之前，一辆辆装满枣子的农用三轮车，就已经拖着长长的黑烟，'哒哒哒'地划破黎明的寂静，停在戏台子前的大院里。接着就会听到对面村大队屋顶上的喇叭里吆喝道，“领枣喽，领枣喽！大枣小核，一毛五一斤。数量不多，赶紧来抢喽！”
听到广播的村民们有骑自行车的，有推手推车的。近处的扛，远处的抬，后座上，横粮下。说话声，吵闹声，外加时常不知道在吆喝什么的喇叭声，共同汇聚成一首演绎生活的交响曲，为这个简单淳朴，充满无限热情的山村，拉开一天的帷幕。
乔玉生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可却写得一手好字。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出了名的能工巧匠。姐妹俩此时捅枣儿用的机器，就是他用自家里的那些废旧材料设计好后，找人给焊接的。机身用的是铁管和铁棍，底部则用四个螺丝固定在一块木板上。
乔苗和乔雨脸对脸坐着，中间隔着个堆满枣子的红色塑料大盆。黑白相间的碎花连衣裙，因着后背那排精致的珍珠纽扣，而显得分外的俏皮可爱。高高扎起的马尾垂在左侧，白皙红润的脸蛋上，仍旧残留着些许未擦干净的面粉。
“姐，好无聊呀！给我讲讲你们学校里的事儿呗！”乔苗坐直身子，左右扭了扭脖子，然后朝乔雨嘟了嘟嘴巴。
“我们学校？除了学习就是上课，整天累得跟狗似的。”乔雨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放假前上了几节电脑课，倒是挺有意思的。”
“电脑？就是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那个东东吗？”乔苗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怎么学的呀？难吗？你已经会了吗？你觉得我能学会吗？”她两眼放光，激动得恨不得立马钻到乔雨脑子里去䁖一眼。
“你一下子那么多问题，跟连环炮似的，叫别人怎么回答呀！”乔雨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耐烦的情绪，很快被她眼里的真挚给压了回去。“其实吧，我们也才刚学了个五笔打字而已。任课老师说开学后会继续上一些基本课程，具体的，我也还不清楚。”
“哇！好羡慕你呀，我要是也能有机会学就好了。”乔苗停下手里的动作，脑子里幻想着自己也能像乔雨那样，抱着本儿书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而不是整天坐在案板前，对着一堆又一堆，貌似永远也揉不完的面团。她可不想自己的整个人生，在这没完没了的馒头中被消耗殆尽。
要不是因为没钱，要不是因为不想再看到乔玉生他们为此而吵架，要不是因为姐姐又补习了一年，要不是……太多的理由可以埋怨，她也的确有资格埋怨，但与生俱来的活泼开朗，强有力地，将她拦在欢乐地带，以至于苦毒的根，在这片纯净的心灵里，找不到任何可侵蚀的土地。
刘桂珍住在姚翠芬家对面的胡同里，身材娇小，嗓门却大得惊人。她性格大大咧咧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包打听。乔家姐妹枯燥乏味的捅枣儿过程，因着她的加入从而得以在欢然中落幕。就在大家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门口进来两个颇具喜感的小伙子，一白一黑，一高一矮。
“黑炭，你俩来的正好，快帮忙装枣子。”刘桂珍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继续蹲在地上，一手拿着簸箕，一手把地上捅好的枣子往里扒拉。黑炭是她儿子，本名叫孙绍斌。因为天生皮肤黑，所以打小就落了个'黑炭'的别名。
“你就见不得别人闲着～”孙绍斌猛吸了一口烟，把剩下的半截在厨房后面的砖墙上蹭灭后，夹在耳朵上。然后接过乔苗手里的口袋，拎到身后那个和他一起来的朋友跟前，说了声“帮忙撑着”，接着直接端起地上那个红色的塑料大盆，哗哩哗啦地往里头倒了起来。
“你慢点，慢点儿，都倒地上了。”刘桂珍弯着腰边检边朝他嘟囔着。
乔雨回屋洗手去了，乔苗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两人。她跟孙绍斌很熟，俩人一天起码要见个两三次，晚上还经常约着玩扑克牌。因此，与其说她在看着两人，不如说她正在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皮肤简直比她还要白的新朋友。
“俊辉，你今天没出车呀？”刘桂珍直起腰来，借着绑口袋的功夫，跟儿子的朋友寒暄了几句。
“嗯，婶儿！我中午刚回来，明天下午走。”高俊辉回答道，脸上挂着暖暖的微笑。他是家里的老幺，上面还有个大他十来岁的哥哥。他爸是铁道部的正式职工，因此想托关系给儿子找个体面点儿的工作。可惜高俊辉一心想要学开车，最后索性瞒着家里，自己在货运公司里头，找了个跟车司机的活儿。高权贵想着儿子吃不了那个苦，铁定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没硬拦。谁知人家一干就是两三年，还在心里头筹划着日后要自己买车单干。见儿子已回头无望，高权贵慢慢也就妥协了。
“那晚上没事儿过来一起玩牌呗，乔叔、乔婶这儿一到晚上贼热闹了。”孙绍斌坏坏的笑着。
“你以为人家俊辉跟你一样啊？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荡的。”刘桂珍撇了儿子一眼，转脸又对高俊辉笑眯眯的。
“我跟你就没法儿沟通！”孙绍斌没好气地回了他妈一句。
“小心烫到手～”乔苗突然喊了一声，急忙把夹在高俊辉指间的那个，几乎要燃到手指的烟头儿，拍到了地上。对方没被烫到，但着实被她给吓了一跳。
“你没事儿吧？” 高俊辉赶紧丢掉手里的口袋，抓住乔苗的手反复检查，眼里写满了担忧。'哗啦'一声，孙绍斌来不及刹车，把枣子倒了一地。
“我，我没～事儿！”乔苗下意识地躲开他炽热的视线，急忙把手抽了回来，假装去帮忙捡枣子。她觉得手没被烫伤，脸倒像被火烤过一样，热辣辣的。
爱情的脚步如同冬夜里的雪一样，悄无声息。乔苗幻想过无数次遇见爱情的场景，并提前为自己设定好每一句台词，对着镜子练习过每一个眼神儿，甚至确认过每一次呼吸。然而，现实的版本却是: 她站在爱情面前，脸上沾着面粉，胸前兜着围裙，摸过枣的双手污黑，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神，心跳越来越快，话也开始说不利索。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她来不及思想，来不及预备，自然也就来不及反应。
夕阳的余晖拖着长长的尾巴，越过墙头，跳过瓦片，消失在门外乌鸦谷那一眼望不穿的尽头。凉爽的微风'唰唰'地翻动着树叶，摇曳间露出明月皎洁的脸庞。
院里，乔玉生和邻居们在纳凉。屋里，打升级的热闹正如日冲天。几个人时而争论不休，时而欢呼雀跃。
坐北朝南的三面窑洞一字排开。乔苗和姐姐住在西边，乔玉生他们和儿子住在东边，中间那面则用来存放馒头。窑洞的样子，从外头看是一样的。顶上的天窗下面，一边是两扇对开的小黑门，另一边则是个大大的半弧形窗户。推开门后下一个台阶，左手边是土坑，紧挨着窗户，炕前面是条半米宽的过道。沿着过道往里走是操作间，里面依次摆着电视柜、两个石瓮、和面机、案板、一袋袋高高摞起的面粉，还有一个盛水的大缸，上头盖着乔玉生用桐树根两边的畸形木板，拼凑而成的挡灰盖儿。
乔苗坐在乔雨对面，背向操作间。孙绍斌则面向过道，盘腿靠墙，坐在高俊辉的对面。十来岁的乔军挤在乔苗和高俊辉中间，时不时地贴着姐姐的耳边走漏点儿风声。
“我前两天在街上看见你家小洁了，垂头丧气地推着个自行车准备回家，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跟她打招呼，也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就走了。怎么，你俩吵架啦？”孙绍斌出好后，一把合起手里的牌，带着几分认真地问道。
乔苗的心'咯噔'一下。这个叫'小洁'的是谁？她和高俊辉又是什么关系？她感觉到高俊辉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但她没有回应对方，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的扑克牌，抽来抽去的，没办法思考该出哪一张。
“快点出呀，脖子都等长了！”乔雨在对面急吼吼地催着她。
“我跟她说了退婚的事儿，她不肯。”高俊辉说完又看了乔苗一眼，然后从手里抽了张牌丢到了地上。
跟周小洁的婚事是他爸一手操办的，高俊辉之所以点头，是因为他爸承诺结婚后给他买车，让他独立搞自己的事业。尽管对方长得要模样儿有模样儿，要身段有身段，他也努力试过，可就是没办法勉强自己去喜欢她。
“我就搞不明白，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去相什么亲。如果恋爱不能自由的话，结婚的意义何在？”乔雨高调地阐述着自己的婚姻观。
“我觉得人小洁挺好，挺活泼啊，你别要求太高了”
“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好吧，不过高叔那关，应该不容易过吧？”
“到时候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
乔苗没有参与这个话题，她心里头同意乔雨的观点，尽管不太喜欢她过于骄傲的态度。现在她觉得有点儿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能不能喜欢眼前这个年长自己五岁的大男孩儿。对她来说，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无论是对孙绍斌，还是对其他别的男孩子。她会莫名其妙的紧张，会觉得脸红心跳，会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神，会在意自己的样子，会禁不住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刻画着每一个可能的瞬间，会期待听到更多关于他的消息，却又不敢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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