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似乎很久没有到长沙了，有了二宝后，再难轻易迈开脚步。置身满街繁华，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想起了一些物是人非，终究还是寂寞。是的，我病了，这些热闹不属于我，风景也不属于我，在这里，我只是勉强有过一些呼吸。当我在酒店晕倒时，我忘了我是谁，我在哪里，留下的惊慌像那些深蔵不露的心事，在时空里漫衍滋长。就这样，我们的旅行草草收场，没花一张景区的门票，没看一场流泪的电影，是我不对，在医院的走廊里，我许诺赔给爱人一个明年的秋天，周嗲却说：操鸡巴蛋！流氓真可怕！

        医生举着黑白片子对着光亮照了几回，又横着照了几回，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煤油灯下照那些受精的鸡蛋，也是这般细致。医生盯着报告单，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这些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

      “医生，我得了癌症吗？”我急切的问，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哪有那么多癌症！”对于这种医学二百五，医生实在脑火，眼白简直要翻飞到天外。我缩回脑袋，悄悄退到诊室门口，我愿意像小学生那样，把小手背在身后，表现乖乖的，只求省城的医生叔叔和医生阿姨不吓我不凶我，就算看在我忠厚老实的份上。

        周嗲做为代言人与接诊的医生进行了深刻的谈话，大概就是：你老婆看起来年纪轻轻的，颈椎腰椎却是七老八十了，神经压迫、脑部供血不足、视力障碍问题一大堆，是等着瘫痪还是手术治疗，趁早决断……

        真的会瘫吗？！完蛋了，我！

        小痛小痒大家都是有的啊？谁没个颈椎酸痛或者肌肉劳损什么的？为什么我的痛就非得上升到手术的高度，甚至半身不遂呢？一想起自己如软泥一般被旁人堆放在床头，手不能动脚不能移，日复一日的孤零，便觉天昏地暗！

        以前身上疼痛，哀求周嗲帮我捏捏按按，他一下手，便捻得我鬼叫，直到我把他一脚踹开，他便站在原地，恶狠狠地说：你这副样子，迟早会瘫痪！好了，这下他应该不会再明目张胆的诅咒了。

        该死的，我已经三天没有下床了，心中郁结的火简直要从胸口喷出来，不让我下地行走的罪过就是周嗲最大的罪过！真的无法想像，瘫痪多年的奶奶是如何熬过那些坐不能起站不能立的日子的。印象里，奶奶从来没有站立过，连拄着拐杖的站立都没有，那双裏得变了形的小脚，倒是得了解放，暖暖的蔵在棉鞋里。中风后，瘦骨嶙峋的奶奶一日一日的枯坐着，软塌塌的陷在沙发里，遥望着屋前的小路，可过往的人们难得有人陪她说上一句话，连谷坪的麻雀也不怕她，任凭奶奶叫破嗓子，边角的谷粒仍被啄去大半。倒是那些小偷有所忌惮，必竟有这么一尊菩萨杵在门口，监视器一般，翻箱倒柜就难了。北风渐起时，奶奶便挪回了里屋，与墙壁面面相觑的寂寞，像黑夜一样漫长，好不容易打个旽，却被一声狗吠，把梦惊了个七零八落，再也没了嗑睡。奶奶常常撅着个嘴，一副生气的样子，她为下雨时不能去收竹篙上的衣服、叫化子来了不能去米缸里抓上一把米而懊恼，年轻时的那些无所不能、所向披靡是那么遥远，那么残忍。

      傍晚是奶奶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光，父亲母亲也从一天的劳碌中直起腰来，母亲加紧着给奶奶整理被褥，父亲便从沙发里背起奶奶，像放瓷器一样把奶奶放到了床上，趴在父亲背上的奶奶，安静得像个孩子。此时的我们也最为开心，还没等奶奶的屁股离开，我们就冲到了她的单人沙发上，鞋也来不及脱，跳上去又蹦又叫，那些弹簧像冲天跑一样把我们发射出去，那感觉带劲极了，已经躺到床上的奶奶，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心爱之物被我们兄妹糟蹋，气得直叫：“砍脑壳的孙呃！是的吧！是的吧！”随即便把枕头上的蒲扇掷了过来，可惜这个核武器连沙发的边都没挨着，就飞到了地上。很快，父亲便替奶奶报了仇，直到第二天，我们腿上的竹条印子才消散。奶奶过世后，沙发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委屈的倒在角落里，皮子掉了个精光，屁股还烂了个大洞，里面常有老鼠出没，相对它们而言，这个家简直豪华极了，早些年，母亲还不时在它羸弱的肩上放些杂物，如今早已不知踪影，只怕是被收烂铜烂铁的捡了去。每每放学，远远的便看见奶奶在堂屋里招手，在那件掉光了钮扣的棉袄里，奶奶戏法般地掏出一块酥糖或是一片红姜，我把书包一扔，连纸都添了个精光。更多的时候，奶奶急切的等我回来，不过是帮她倒杯茶，或是翻动一下她发麻的臂膀，或是递根火柴，好让她挖一挖耳朵，可那几根沧桑的手指根本举不过头顶……这些些微小事，奶奶尝试过气力，终是迈不开脚步。奶奶孤苦的守望着，守候来年山岗的花开，守候春日里的惊喜，不知不觉便耗尽了岁月……很久没有想起奶奶了，有一种情感在心底时时温润，不管时间如何久远，那些爱与思念历久弥新……

      给周小弟喂完奶，已是凌晨三点。窗外的白月光，轻轻的落在地板上，虽不及前几日那般明亮，但却像老朋友一样，温暖人心。这样的夜，注定了孤独。我总是在想，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传承、繁衍、价值，责任？还是如现在这般，饱受病体的折磨与困顿，直至湮灭？……天还未大亮，周小弟又醒了，继而歇斯底里，此刻，我的活着，只是为了喂他一口母乳，让他活着。人生中，总有一些料想不到的安排，也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错误，我唯愿把今生浓缩给我的二个孩子，陪他们走一段来时的路，陪他们成长，陪他们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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