鳗鱼饭

作者: 乐一泓 | 来源:发表于2019-01-01 22:35 被阅读2次

                                                                       一

    推开玻璃门,走出那家叫“浪鳗一生”的饭馆,何姝虹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北京的晚风很干涩,鳗鱼醇香的味道还在唇齿间回旋。回到家,扔下背包,她感到自己轻盈欲飞。2025年夏末,三十岁的她对着镜子笑,她依然觉得自己可爱。打开背包,她发觉少了什么。

                                                                       二

    “我在这里丢了电脑,你们店丢了监控录像?这怎么对顾客负责?”何姝虹站在前台,义正言辞。“我这台笔记本价格一万,最重要的是里面的文件。”像是回到大学的辩论赛场,但我方辩友只有一人。

    前台小哥似笑非笑,“你自己的贵重物品不保管好。”

    何姝虹想要报案。

    旁边的女服务员说,“您先在这等我们老板回来吧。”

    上午十点,店刚开门不久。她坐在蓝色软绵空位上,心情焦灼。窗外天地昏灰,高楼坚硬冷酷,车子的尾气和喇叭在宣泄,路人行色匆匆。

    昨天即周五下班,她从拥挤的地铁跳出来。地铁口的“浪鳗一生”广告牌吸人眼球,她心心念念已久。大厦每层都很高,饭馆在最高的第九层,这违背市场布局规律,她兜兜转转才找到。

    这家新开的店风格奇幻,她找到靠窗的座位,点了一份叫“鳗鳗走”的套餐。窗外是十字路口,斜阳卧在曲折的天际线上。恍惚间她有种错觉,暮色的蓝天是大海,林立的高楼是水草珊瑚,路上的汽车在游动,行人像小鱼穿梭。

    餐厅的装修模仿海洋馆,她想起曾有个少年陪她在海底世界游玩。他看到海豚,对着它许愿,它会保佑你实现,因为海豚是海里最善良的生物。二十岁的她闭着眼许下天真的愿望,他吻了她。

    说了半年甜言蜜语的少年,最后又用“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告诉她,承诺是用来欣赏和遗忘的,不能用来坚信。

    “鳗鳗走”套餐端上来,香气诱人。“慢慢走,欣赏啊。”朱光潜先生的《谈美》,恐怕很少人了解,开这家店的人一定很有修养。一切都太快了,工作快,吃饭快,新闻快,人来人往快,感情的来去也快。

    何姝虹一遍遍回忆昨日的场景。吃完饭,在收拾干净的桌台用电脑写信,她怎么也想不起有没有把电脑放进包里。她散步回家,没有坐地铁,没有外人靠近,电脑在路上被盗的可能性为零。

    近些年,她给海峡对岸的一位台湾奶奶发邮件,还偶尔向一个熟悉的邮箱写信,但对方最近的回复,时间停留在2018年。每一次写,她都是用“嗨”开头。

    “嗨,请问你是何女士吗?”

    何姝虹回过神,眼前站着一位高个男人。“是,我是。”她站起身,平视他的肩膀。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他眉毛冷峻,细长的眼里藏着商业战场上的定力与机警,衬衣清爽干练。他说昨晚店铺打烊,服务员捡到一台电脑交给他,但监控设备失调,因此不能断定电脑就是她的。

    “我的苹果电脑,玫瑰金色,我知道密码,知道里面的一切,这是我的遗失物,你不信可以核对,麻烦你给我。”何姝虹很焦急。

    “监控的事,十分抱歉,我在找人还原数据。电脑拿回我家去了。你先别急,坐下来聊聊吧。”

    “我能不急吗?”何姝虹移动座位。

    餐厅里还没顾客。两人坐在窗边,阳光映透玻璃。

    “我叫柳煦,和北京的柳絮一样的读音,不过我不烦人,煦是春风和煦的煦。” 他倒上两杯柠檬茶。

    何姝虹觉得他的幽默很冷。同龄的他硕士毕业五年,是一位金融分析师,开店是他的副业。他神采飞扬地讲创业历程,分析店铺的运作与盈利。

    “你很厉害,但告诉我这些干嘛呢?”何姝虹对经济知识不陌生,但她觉得不对劲。

    “想让你了解我。”柳煦凝视着她,声音亲切。

    “不好意思,我不感兴趣,你告诉我电脑还在就行。”

    她摆弄桌面的饰品。花瓶里的蓝色玫瑰像是硬化的海水。十年前有个新闻,英国一小伙发明过滤空气的装置,用雾霾沉积物做成戒指,呼吁社会关注环境。这一年,北京的空气质量并没有好转。专家曾承诺2020年雾霾天数降到百分之几,2022冬奥会都已过去,这也证明,承诺只是稍纵即逝的安慰。

    “我家境普通,大学时没什么钱,过节鲜花价格被哄抬。我为了追一个女孩,买蓝色卡纸,亲手折成一盒玫瑰送给她。”柳煦比划着说,“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可她还是离开我了。”

    聊到感情,何姝虹觉得唐突,但好奇心像探照灯,在海面探测深不见底的水域。

    “所以你用玫瑰花装饰餐厅,如果她在这吃饭,一定很幸福吧。”

    “是啊,可她后来扔掉了我送的花,又怎么会在意现在这些。”

    “那为什么要叫‘浪鳗一生’?”

    “你不知道吗?鳗鱼一生只和配偶交配一次,为了产卵跋涉千里海程。鳗鱼又叫‘柳叶鱼’。”

    “很浪漫,我懂。”何姝虹喝一口柠檬水,不甜不酸,刚刚好。

    柳煦皱皱眉说,“你并不懂。能给我两天时间吗?如果你愿意听我的故事,电脑一定拿给你。我承诺,为了补偿你,一年内你可以来这吃饭,想来就来,每次免单。”

    “你不怕我天天来吗?” 她一脸困惑。

    “那更好,反正就日均增加一点点成本,这里多一位常客还能增强顾客吸引效应,对我来说很划算。”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商人的精明,她早已谙熟警惕。素不相识的柳先生是藏着秘密的盒子,她没有钥匙。

                                                                          三

    作为一名资深记者,何姝虹知道新闻必须真实,简明,及时,有价值。但社会越来越多虚假,繁杂,迟滞和泡沫。

    她曾穿梭于高楼大厦和胡同小巷,报道社会民生等大大小小的杂事,尽管品味人间冷暖,可那些事总会被历史掩盖,她感到一丝虚无。明星的娱乐八卦,自媒体的奇葩热点,新旧经济的产业泡沫,哪个又不虚无?只有在写作时,她才感觉充实。

    那天下班在天桥上,她遇见旧爱苏辰。他发际线后退,沧桑了些,挽着一个年轻女孩,言笑晏晏。他没认出她,她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八年,在人潮拥挤的北京,每个人都是一座漂浮的孤岛,碰撞在一起是“缘”,被海水冲开是“分”。

    “人是一个粒子,爱上别人时就变成一道波。两人若有一个自私,他们会以粒子形式互相粉碎。两人若以波的形式相爱,灵魂通融,两道波就会形成难以分开的纹理。这是人的波粒二象性。”

    苏辰二十岁时说的话,她一直没忘。学校天文社团办活动,他给她讲宇宙大爆炸,讲黑洞,星座,引力波和中微子振荡。她新奇地理解物理宇宙学。

    “你看见北斗星了吗?”苏辰调试好望远镜,牵着她在天台上看。他说,“北斗七星是连在一起的,距地球一百多光年,其中有‘阳明星之魂神’,即灵魂之星,同时看见的人可以做灵魂伴侣。”

     “你相信平行时空吗?”何姝虹望着杯中两片平行漂浮的柠檬片。

    “平行时空无处不在,比如现在。”柳煦坐在对面。

    “不,其实这个理论至今没有科学家完整阐释和验证,但是变成人们寄托遗憾的归所。”

    “有些东西你相信它在,它就在,不信就不在。”

    “你这是唯心主义。你能不能快点把你的故事讲完,我很赶时间。”何姝虹不稀罕免费的饭。在青春的尾巴,丰衣足食和独立高效是她懒得解释的名片。

    “我不赶时间,我们不一定要在今天把所有话都讲完。”柳煦看看手表。

    将近正午,顾客越来越多。何姝虹看到苏辰挽着一个女孩走近,他们在旁边一桌坐下。她瞬间呆住。

    “是他?真巧。”柳煦点点手机。服务员送来两份精致的鳗鱼套餐,热情介绍说,这份套餐叫“鳗鳗爱”,专为情侣定制,酱汁新鲜熬制,米饭精心烹饪,鳗鱼口感鲜嫩,请慢慢享用。

    何姝虹漫不经心,服务员的话如风过耳。餐厅嘈杂,她转头看着苏辰二十岁的脸,听不到他和那女生的话。苏辰望望她,装作不认识。她无法冷静,站起来大声问,“我是你女朋友,这是谁?”

    苏辰似乎听不见。柳煦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一阵温暖的清醒。每逢入秋,她的手就发凉。

    “快吃饭吧,现在这一刻,你就当我是你男友。”柳煦说。

                                                                            四

    二十岁时,柳煦喜欢上一个叫吴蔚的女生。他选择做侥幸的说谎者,企图慢慢摆脱没那么喜欢的女友。

    他曾对吴蔚说,“小蔚,在月亮下唱歌的两个人,是可以做灵魂伴侣的。”

    侥幸的结果就是没结果,女友和吴蔚都发现真相,离开了他。他感觉自己像是跳入湖水,想要捞起水中的月亮,但他的灵魂就此沉溺。

    柳煦夹完盘里的最后一片鱼,何姝虹却几乎没吃。她看到苏辰牵着女友离开。苏辰肩上的黑色书包,边缘放着绿色运动水杯,那书包和二十岁时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他不可能还用那个背包和水杯。何姝虹想追上去,柳煦拉住她。

    “放开我,这一切都太乱了。”

    “你看到的是过去,你不要离开这,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请你马上把电脑还我。我懂法律,我国《物权法》规定,拾得遗失物,拾得人有报告、保管、返还的义务。你已知失主,拒不返还,将电脑占为己有,你会构成非法侵占。”何姝虹一口气说完,把杯子砸在玻璃桌面。

    她想起八年前在一家知名报媒,部门领导是个中年已婚男,他常常对年轻女职员说些戏谑的黄色言语,加重工作量,暗示女生。那时她年轻软弱,不敢反驳。在不踩破底线的前提下加班加点,时间一久,扛不住就辞职了。如果当年她说出性骚扰的法条,结果或许惨淡,但至少立场铿锵。此刻正义的气场,正是多年的披荆斩棘换来的。

    “我年薪百万,一表人才,会私吞一台电脑吗?我说过会给你。你也承诺给我两天时间。”柳煦说。

    “但你知道21世纪最贵的是什么吗?不是人才,而是时间!这个时代人才济济,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何姝虹收拾身后的背包,准备离开。

    “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柳煦声音沉重。

    “请你今天说完,电脑金额足已向派出所报案了。我不想报道这样无聊的新闻。” 何姝虹觉得鳗鱼饭索然无味。

    “好,就今天。”柳煦看着蓝色玫瑰。“能跟我讲讲,你昨天在这里用电脑做什么吗?

                                                                      五

    十八岁的何姝虹站在家乡的码头。南方小城乡音亲切,海风拂着浪花。渔船靠岸,渔民抖落各种鱼。邮递员老伯骑着墨绿自行车,在外婆家门口驻足。

    “小虹,这封信交给他。”老伯翻开后座的袋子。

    “我知道,他去看厂子了。”

    “这把年纪他还那么爱拼。小虹,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当记者,也想当一位作家。”

    “可以。我年轻时想当天文学家,看天象算八卦,可惜没实现。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仔一定要实现梦想啊。”老伯踏上车叮铃铃走了。

    信封是牛皮纸,磨损严重,地址来自台湾花莲。

    昱:

    展信安。我孙女小茹最爱读你的信给我听。我们有几十年没见了。你当年的照片还在你送我的盒子里,最近的你什么样子了呀?

    那年我们在上海死里逃生,在教堂,在海边,你说着你的工作抱负。我们一同许愿,你实现了吗?分别后,我再没去过大陆,这会是我一生的遗憾呐。

    ……

    你送我的手镯我还珍藏着,可惜当年给你唱的歌没有东西保存,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纸短情长,望君无恙,盼复。

    你的玥

    看着这些繁体字,何姝虹不觉得生疏。古汉语老师说,繁体字承载着汉字源远流长的情脉。恩是情因心生,爱是抓住真心。她从信封搜出几张照片。这位叫“戴玥”的老奶奶站在海边。她头发花白,笑容慈祥,气质优雅。

    他终于回到家,戴上老花镜读信,又拿出纸笔,颤抖着写。笔迹像印刷的行楷,遒劲有力。这封信投进绿色的邮箱,却未必能安稳地漂洋过海。

    玥:

    思君如流水。我在这很好,历经颠沛流离,也安定了。

    你最爱吃鳗鱼饭,当年在上海那家饭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一见钟情,我对你渐渐上心。感谢那年你救了我,我身心的伤都痊愈。那一别却没有归期,我多牵挂你。

    ……

    记得我送的锦鲤画扇吗?我希望它给你带来好运,看来如愿以偿,我已知足。

    你的声音我从来没忘,你给我唱的《梁祝》,我在家还经常叫外孙女小虹放给我听。可惜现在的版本太多,我听了无数首,都听不到你当年唱给我的感觉。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你的昱

    何姝虹眺望窗外,北京秋高气爽的季节临近。

    “所以他是你外公?那你外婆呢?这不就是老人之间叙旧情嘛。这年头谁还写纸质的信?打电话上网,发照片发视频,轻而易举。”柳煦似乎对这故事不屑一顾。

    “他不是我外公,是我外婆的哥哥,我舅爷爷。”何姝虹说。早些年他们写信,台湾人不习惯用QQ和微信,奶奶喜欢读纸质的信。收到小茹的邮箱,她就代为舅爷爷发邮件,小茹就将信打印出来。

    “他们当年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

    “没,他因为种种原因去不了台湾,很多年后才找到她的有效地址。”

                                                                        六

    戴玥坐在藤椅上,打开檀木盒子,盒里有信件,手镯,画扇,还有一枚模糊的小镜子,她看到自己数十年前的容颜,两条麻花辫,红润的脸。

    十七岁的她是一位护士。在上海一家餐厅,她正要吃鱼肉饭。一位穿着中山装的男青年突然闯进来,坐在她旁边。他摁住受伤的手臂,请求她救助。他叫邱昱,是位年轻的地下党,在逃避敌人追杀。

    天空轰隆隆,她带他跑到一座安全的教堂,找来药箱,帮他包扎伤口,与他一同到花园躲避。在那段时间里,她陪他疗伤,各自诉说过去的故事。安全的消息传来,邱昱摆脱了危险,从绝望中复苏。上海的天空转晴,法国梧桐叶翩翩舞动。她为他唱歌谣和戏曲,他知道自己深深爱上她。

    一九四七年冬,戴玥举家迁回台湾。邱昱接到组织的紧急任务,即将去广州。他奔向码头,没能追上远行的船。她留下一封信和大概的地址,说她会等他。邱昱将回信投到邮局,但按照原地址,往后的几十年却没有回音,但他没有停止写信和寻找。

    童年,小虹问舅爷爷,为什么没有舅奶奶?他说奶奶在海的另一边,一到有月亮的夜晚,他们就能相聚。小虹说,那为什么大海上没有桥呢?有桥就可以走过去。他告诉她一句古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在台湾,戴玥一家努力打拼,家境更加优渥。媒人说媒,她却不愿出嫁。年纪渐老,她不得不与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

                                                                         七

    从大学起,柳煦看到了世界的开阔和自己的渺小。“寒门出贵子”的时代已不再,为了领先,谁都不松懈。回到家乡的平原,他疯狂奔跑。小城看不见山峦和大海,他只能抬头对着天空呼喊。

    吴蔚离开他后,他陆续喜欢上一些美丽的女人,美丽各有不同,高矮胖瘦,娇艳的,朴素的,单纯的,老练的,都像烟花绽放又冷寂。他想,是不是因为“快乐”的“快”字,决定快乐总是稍纵即逝。

    他是深海里的鱼,在黑暗中也能感知光。但有时他失明了,眼前都是黑暗的绝望。

    22岁的春天,他再度失恋。他觉得,只有烟、酒和一个牺牲者,才能安慰身心的伤痛。

    他在人海撒下一张网,企图捕获安慰。在打捞的许多鱼里,他最喜欢一条一直陪着他说话的鱼,他对她有选择地倾诉往事。

    “我只爱过两个女生,她们让我看到美好,又扔我进地狱。”他抽着烟,对着手机说。

    这条鱼善良单纯,叫他不要放弃对美好的向往。他们谈论大学的人和事,讨论就业,电影,新闻,旅行。他感觉伤口慢慢愈合。

    “我们去一家鳗鱼饭店吃饭吧。”雨夜,他在电话里说。他去过那家店,要从他住的地方坐六公里地铁,再横过一个天桥,坐上商场的电梯,转几个角才找得到。

    “我带你去,我会给你惊喜。”他憧憬着。

    “好,但再等等吧,你先好好疗伤。”她很冷淡。

    “别等了,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他走在马路上。大雨落下,他躲在地铁口。雨声很响,像是她的回答。

    柳煦渐渐对她失去耐心和兴趣。后来这条鱼喜欢上他,向他热情诉说,他觉得反感。他已明白,他应该征服的,不是一个他爱的女人,而是更广阔的世界。

    柳煦点着桌旁的电子平板说,“我目前计划把‘浪鳗一生’的分店开到沿海大城市,做水下主题的餐厅,附带旅游合作项目,已经在招标投资了。在水族馆吃饭,你觉得怎样?”

    “总比在这快要上天的地方好。”何姝虹说。

    “你说话还是这么有趣。”他笑了,三十岁的脸庞平和俊朗。

    “说得好像你以前听过似的。现在可以把电脑给我了吗?我明天还要赶稿,后天还要上班呢。”何姝虹发现午餐后的顾客都走了。

    “你以为我不用上班吗?今晚你跟我一起吧。”柳煦让服务员递来一杯打包好的奶茶。

    何姝虹猜测,柳煦是想让她去他家。尽管她姿色不惊艳,但社会泥沙俱下,人心叵测,这依然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女生一定要虎口脱险。她想起那个没有回信的邮箱地址,那是她对黑暗仅存的一丝美好救赎。一封封信像投入枯井的石头。井里深不见底,没有回音和涟漪。

    22岁时,她是个实习生,运营公司的微博。在热门评论里,她看到一个名字很温暖的男生。他刚失恋,寻求安慰。他说相逢似露水,感情像雷雨,分手快如闪电。葡萄酒和甜酒都不算酒,因为不能让人醉。他向她倾诉情伤,想方设法邀请她,发短信照片,打语音电话,只想让她陪他喝酒聊天。

    “我们约饭吧,在北京超繁华的地段,那家店的鳗鱼饭可好吃了。”一个暴雨的夏夜,他在电话里说。“谢谢你这段时间陪我。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吗?”

    何姝虹沉默。他像相见恨晚又触手可及的少年,但她不敢触碰。

    “再等等吧,这段时间,愿你好好疗伤。”她迟疑了。

    “好吧。”他说。

    她看着窗外。七月的雨总是很突然,雨声似瀑,好像可以洗去所有的暧昧和嘈杂。

    他们在各自的海里生活着。一年后,她向他诉说自己的故事,他不愿倾听。她勇敢地说出喜欢,他告诉她“我当初说喜欢你是骗你的,你还当真了?”。

    她失去他的联络。她搜索地图,按地址找到了那家餐厅,门口的招牌还在,但大门紧锁。这家店铺因为资金问题停业,铺位将要转让。从那年起,她开始寻找北京所有的鳗鱼饭,抽空去品尝,哪怕一个人吃饭,也没关系。

    何姝虹呆坐在蓝色餐厅,拒绝跟柳煦走。

    “怎么了?我也不想走,离开这,你可能就不再回来。”柳煦说。

    “我没事,只要你还我电脑,我可以来这吃饭,我付钱,就怕饭会吃腻。”

    “放心,鳗鱼是主打招牌,还会有很多新的菜品供应。”

    晚餐时间,顾客涌现。何姝虹看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她笑容甜美,坐在中心一桌,对面的男人西装革领。他们预订了“浪鳗一生”的套餐,那男人忽然打开一个小礼盒,婚戒在灯光下闪烁。

    柳煦盯着说,“是她,从二十岁到现在,我多么希望,向她求婚的人是我。”柳煦站起身,从餐厅后房里拿出一束鲜花,娇艳的红玫瑰没有一丝枯萎的迹象。

    “先生,求婚怎么能没花呢?我是这家店的老板,这是99朵玫瑰。”柳煦说。那男人慌张尴尬地点点头。

    吴蔚对柳煦说了什么,何姝虹看着吴蔚的唇,她读出那是一声客气的谢谢。何姝虹知道,吴蔚没有认出柳煦,就像苏辰没有认出自己。

                                                                       八

    目送准夫妇离开,柳煦拿着酒说“我们去楼顶的天台吹吹风。”

    “可天台让人更悲伤。”何姝虹说。

    “去看看就知道这个天台不一样。”柳煦拉住她的手,她想拒绝,却没挣脱。

    九层之上,北京的夜空像墨蓝色的深海。

    楼顶开阔,中间是片大草坪,四周有围墙和铁网,边缘的花坛种着紫荆花。北边有间半圆形的银色玻璃房,灯光通明。柳煦敲门,一位戴眼镜的老伯开门说,“今晚的月亮是入秋以来最亮最圆的。”

    老伯声音健朗,邀请他们走进屋子。

    “这是北京最隐秘的天文工作站,这层楼虽然不算高,但它所处的经度、纬度、高度,以及地转偏向力都很特殊,所以观测站安在这。”

    老伯调试一台巨型望远镜。

    “当我们望向遥远星球,就是望向过去。光从它们传播到我们眼前,差不多经历了整个宇宙史。这层楼的神奇之处是,可以观测到无数平行线,每条线是一个时空。过去是可以通向无数个未来的,而现在是其中的一个未来。”

    “我明白,古时候人们认为九天是天空的最高处。九天揽月,就是可以到天空的任何星球。十全十美就是在‘九’之上,所以从九楼开始,存在一个时间的摆渡站?可以通往别的时空?这真是奇迹。”何姝虹感叹。

    “姑娘,你的理解挺浪漫。其实宇宙最惊人的奇迹不是恒星,行星和星系,也不是物质,而是时间里的一瞬间,那个瞬间,就是现在。”

    老伯指着屏幕上同时不同地的夜空,来自上海,广州,深圳,台北,香港,伦敦,纽约,东京等等。“每个瞬间的天空都不一样,但不同的天空会有同一个太阳或月亮的时刻。”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柳煦说。

     “对,人们总是追怀过去,幻想未来。其实啊,你热爱或憎恨的一切,拥有或失去的东西,都是由自然力量合成,在宇宙的燃烧中诞生的。当我们离开世界的时候,它们都会以粒子的形式返回宇宙,进入无限的轮回。”

    老伯喝了一口茶说,“所以,把握当下的瞬间,所有未知的美丽,全在这漫长的追溯之中啦。你们去看看天象吧,今晚空气好,不用望远镜。”

    两人坐在台阶上。月亮如老伯所说,仿佛触手可及。月光清澈透明,均匀洒落。

    “看到她幸福,我就幸福。”柳煦点燃一支烟。

    “人总是记得美好的回忆。我的电脑今天能给我吗?”

    “不行。你先回答个问题,除了写给戴奶奶,你还写给别人吗?”

     “一个神秘的人,我现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几年前失踪了,不,他好得很,只是从我的世界失踪了。他厌倦我,删了我所有联系方式,他只有一个邮箱,但从不回我的信。”何姝虹说。“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你给他写什么?”柳煦帮她点燃一支烟。何姝虹不怎么抽烟,却很适应。

    “那年我喜欢他,把他的邮箱当成倾诉的信箱,告诉他我所有的过去和现在,还有我想分享的故事。他最后的回复是,叫我不要再找他。”

    柳煦抖落烟灰,薄荷味香烟正是22岁那年最爱的。

    “有酒吗?这里好冷。”何姝虹抬头望,北京的夜空出现了难逢的清晰的星座。

    “你给我唱首歌,我就给你酒”。柳煦晃了晃啤酒。

    何姝虹注视他,清清嗓,点开手机的音乐伴奏,唱完了一首《当时的月亮》。

    柳煦拍拍掌,拉开易拉罐,啤酒吐出泡沫。“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是迷失在大海中的鱼,吐着泡泡,等待或寻找另一只鱼,可海水像城市的空气一样浑浊,看不清。”

    “地球上的空气和海洋都是连在一起的,可海水的温度和纯净度也是千差万别。”何姝虹说。

    “是,南极和北极的海洋都是最寒冷的,但也最清澈。”

    “不一定。去过俄罗斯吗?摩尔曼克斯是北冰洋的海港,但因为北大西洋暖流,它成了终年不冻港。其实再冷的海水里都会有鱼。”何姝虹又想起了舅爷爷。

    “当年我舅爷爷安稳后,转行经商,他在家乡承包渔场,开鱼产品加工厂,还在深圳开了一家叫‘鱼玥’的饭店。”何姝虹连喝几口酒,味道不像葡萄酒那样甜。

    他在2015年去世,终身未娶,没有儿女,弥留之际还想着看戴玥的照片。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与她重逢。戴玥奶奶九十多岁,前些年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不认识身边的人,只有读着邱昱的信,她才会笑,安静地待在家里不乱走。小茹请何姝虹以邱昱的口吻给奶奶写信,又把文字设计成仿真的手写字体,打印在信纸上,装在信封里。戴玥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拆开,拿着放大镜读着,笑着。

    何姝虹说完,哭了。柳煦紧紧抱住她,轻抚她的头发。

    “别哭,是我。鳗鱼饭店是一个时空渡口,你昨天在过去的一个时空写信,时间、地点刚好到了临界点。我开这家店,是希望来吃饭的人都慢慢收获真爱,哪怕在别的时空不能够,在这也能走向成全。我在监控视频看见你放下电脑,就要回去,所以我把电脑留在这,让你回来找我。”

    柳煦抬头,亘古不变的明月,照亮瞬息万变的生灵。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从二十岁时坠落的湖中浮起。

    时空出现断裂带,周围的景色在破碎。何姝虹闭着眼,听不清他的话,但她感觉温暖踏实,只希望这一刻的拥抱永远定格。

    北京的秋风席卷蓝色海洋,淹没一切。

                                                                       九

    何姝虹醒来时,电脑合放在桌上。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家鳗鱼饭店,她常常独自来吃饭。这家店的老板是个知名投资人,她要进行采访。服务员小哥走过来说,“何女士,你好像很累,在这睡着了,不好打扰你”。

    “谢谢你,没事。”她揉揉眼,打开电脑,刷新页面。她没有看错,那个熟悉的邮箱发来一封邮件。

    虹:

    你好呀。

    这些年,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很抱歉,过去我厌倦你,因为我觉得我们不是一类鱼。

    面对你的诉说,我不知如何回应。现在我在未来给你回信。在你现在的时空,我们也许还没有交集,即使过去没有与你相遇,即使有很多个平行世界,但我们在这个时空相逢,在这里,我们相爱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浪鳗一生”在这里一直营业。

    不是所有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但地球上的海水没有界限,我们可以自由地游向最向往的那片海。不管在哪个时空,我们都要努力追赶。谢谢你一直存在。

    你的煦

    2025年秋

    何姝虹鼻尖一酸,她知道这不是梦。在平行时空的旅行,遇见的柳煦就是他。她期待的回信从另一个时空的轨道传送过来了。

    煦:

    嗨,我不知说什么好。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都能永恒,我们人类最终却会化作尘埃。我未必要去你的这个时空,我写那么多信是想告诉你:世界上只有两种浪漫,一种是一生,深刻而稀有。另一种就是没有后来,肤浅而普遍。我们无法断定得到哪一种,但可以信仰浪漫的一生。

    你的虹

    2018年秋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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