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二十五日,双回门,无甚话说。元月二十六日一大早,明仔和喜妮便各自回单位上班去了,春兰夫妇也带着孩子回家去了,林家大院顿时空荡荡的。孩子走后,老林浑身像散了架,强撑着吃了半碗粥,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林大娘从厨房回到堂屋,见老林的碗里还剩半碗饭没吃,筷子就扔在旁边,人却不知哪去了。便说:“那个老东西呢?那个老东西呢?你到哪去了?难不成饭不吃完就跑去打麻将了?”老林在房间里有气无力地说:“我……我感到有点不舒服。”林大娘连忙走进房间,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牙齿紧咬,好像还打着颤。她慌了,走到床前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老林沉吟道:“有点发烧,可能是累的。”林大娘一摸老林的额头,果然有点烫手,便说:“是发烧了。我去倒点水来给你喝。”说着走出房间,到厨房倒了一碗水来,把老林扳侧过身子,让他喝水。水太烫,老林喝不下,林大娘就把碗放到床边凳子上,到厨房打了一盆冷水来,将碗放在里面冰了一会儿,试试不烫了,递给老林。老林咕嘟咕嘟喝了水,觉得好受些了。林大娘说:“你躺着不要动,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出出汗就好了。我去村上吴大头家买点退烧药来。”说着就一摇一摆地走出家门,把大门锁上后直奔吴大头家。
吴大头是村里开诊所的,听说老林发烧了,说要不要我去看看。林大娘当然求之不得,吴大头将一个椭圆形的灰色医疗箱斜挎在右肩上,跟着林大娘往林家走。
老林眼睛紧闭,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吴大头打开医疗箱,让林大娘解开他的棉衣,将体温表甩了甩,对着窗户看了一下,放在他的腋下。也许是体温表太冷了,老林哆嗦了一下,却并没有睁开眼。吴大头将他的眼皮翻开,用手电筒照着,仔细地看了看,将手电筒放在旁边,拿出听诊器戴上,将镜头放在老林的胸口,微闭着眼,来来回回地绕了几个圈子,撤回手将听筒摘下挂在脖子上,将镜头塞进羽绒服口袋里。老林不说胡话了,却还在磨牙。吴大头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扁木头片,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取出一个酒精棉球,在木片上来回擦了擦,让林大娘摁住老林的两腮,自己则左手拿着手电筒,对准老林的嘴,右手将木片伸进去压住他的舌头,借助手电光仔细观察他的喉咙和舌头。老林似乎还想磨牙,无奈两腮给林大娘捏住了,牙齿不能咬合,只是从喉咙管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像要呕吐的样子。除此之外,老林就像一头任人摆弄的死猪,什么反应也没有。整个诊断过程,吴大头不停地“嗯啊”着。林大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过了一会儿,吴大头将体温表从老林的腋下取出,迎着亮光再次看了看,说:“体温三十八度七,扁桃体没有发炎,舌苔发黄,心肺功能正常,唔,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你给他多灌点水,我给你开几颗扑热息痛,一顿一颗,隔八个小时吃一次。现在是七点三十四分,先把这顿吃了。”林大娘按照吩咐,将一颗扑热息痛塞进老林嘴里,用水灌了下去。老林吃了药,像块木头,一动不动。林大娘说:“他怎么不动啦?怎么不动啦?”吴大头说:“嗯,照理说普通感冒不应该这样!不过我看他喘气正常,应该不碍事的!要不,你送他到镇人民医院看看?”她说:“我怎么弄得了他!”吴大头说:“这样吧,四十分钟过后,要是不出汗也不醒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我和你一起把他弄到镇上去。”林大娘生怕吴大头走掉,说:“不行不行不行!吴先你可怜可怜我!我害怕的!我害怕的!”吴大头只好留下来,坐在床边的靠背椅上微微合上眼睛。林大娘一会儿走到老林床头看看,一会儿就走到老林床头看看。突然,林大娘“妈呀——”一声,大喊道,“吴先、吴先!我怎么看他鼻子歪了呀!”吴大头被吓了一跳,赶紧跳起来,探头一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说:“你胡说什么呀?哪里鼻子歪了!”林大娘见鬼似的说:“你看你看你看!这不是鼻子歪了么?嘴里还淌口水哩!“”妈呀——倒让我怎么过呀!啊——哼哼哼哼……欠着一屁股两大腿的债呀……”吴大头只得再看,却什么也没看见,便威胁道:“你再要瞎说,我就走了!”
正在吵嚷之际,老林突然翻身坐了起来,用手抹着额头:“我怎么这么热!呀,出了这些汗!嘴真干啊!——你们在干什么?”林大娘见状,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却骂道:“你个老逼养的,我都要被你吓死得赖!我都要被你吓死得赖!刚才像挺尸鬼样的……”吴大头也很高兴,说:“没事了!没事了!我走了!”林大娘拉住他,说:“喝点茶再走啊!钱还没给呢!多少钱哎?”吴大头说:“就收你三十块钱!三十块!老林你今天就躺着歇歇,多喝水!”林大娘把三十块钱给了他,送他到院子外面,说:“谢谢你哦!谢谢你哦!吴先,得亏你来一趟!要不我一个妇女……”话没说完,吴大头已经走远了。回到老林身边,林大娘说:“妈呀,这医院也是黑门啊,朝家里跑一趟,几颗退烧药,就找你要三十,还人情拉拉的!”老林的身上还有点软,没精打采地说:“唉,现在有本事的人赚钱就是容易!哪像我们卖苦力的,拼死拼活一天才百把块!”林大娘说:“刚才真把我吓死啦!”
老林说:“我得起来!”“能行吗?”“我得赶紧把林查清家的三千块钱还上。”林大娘倒抽了一口冷气,瞪大眼睛说:“什么?林查清家,你敢找他借钱!”老林无奈地说:“这不,为了给儿子带亲么?为了昨天往马桶里放钱,差了三千块,我临时找查清抹了三千,说好一月四厘利,三天之内一手数还钱不收利。昨晚算了酒席钱,正好还剩三千。妈的,这世道,钱生钱容易,我们这些人挣钱比吃屎还难!”林大娘算不过账来,问如果到一个月,应该给人家多少利息。老林说:“一百二十块,一年的话就是一千四百四十块!他们放高利贷一般都是五厘,查清说因为我是他堂兄弟,所以才少收点。”林大娘骂道:“高利贷你也能借吗?唵,这不是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黑心么?”老林说:“好在是三天之内,查清说不收利钱。”老林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扣扣摸摸地从床头棉絮下面拿出一个旧布包,将钱全部取出来,点了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小心地装进贴身口袋,走出大门去了。一阵大风刮过来,吹得他眼睛发黑。他将棉衣的帽子竖起来,套在头上,顶着风向村里走去。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他步履蹒跚地回来了。“唉,人穷志短哪!”一进门便对林大娘说,“查清看我还钱及时,自然不好收利,查清媳妇就撂脸子给我看。还说什么‘三千出去三千进来,也不多见你一包喜糖’……查清说:‘直说了吧,民强,虽然说好三天不收利钱,可你也不该空着手来吧?’一屋子人哎,我臊得没处躲没处藏的!旁边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个说‘没利息就算了,可你也不能一根烟不带就来吧’,阴阳怪气的……”林大娘说:“也好!也好!将后死也不要找他借钱!这还了得啊!妈的逼急了我非要到公安局告去!”老林说:“算了吧!这年头放高利贷的人多着呢,你以为公安局不知道吗?就在我们东头村上的,他们的地沟油厂,哪个不知道?哪个敢举报!他们把管事的呵好了,怕你?你要坏人家的生意,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林大娘当然不会去告的,她不过说说气话罢了。老林说:“你帮我倒碗水来,我觉得又烧起来了。”林大娘一摸,果然烫手,想给他吃退烧药,可是时间还早,只好让他咕嘟了一大碗水之后上床躺着去。
林大娘中午胡乱吃了些早上的剩粥,便来到房间坐在老林床头的小凳子上。她开始想心事。“唉,闺女、儿子都成家啦!做父母的任务也完成啦!可孩子一走,这家里冷冷清清的。不过呢,天下的父母不就忙这点子事吗?生了孩子,就得养大他们,但望,一代人过得比一代人好!”想到这里,她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自己的婚姻,觉得孩子过的生活确乎比自己幸福了一万倍一亿倍!这让她感到蛮自豪的:“哼,要不是我们老夫妻俩到处扒哧,明仔哪能把媳妇娶回家哟。”然而,当她想到为了娶喜妮,家里欠了十几万的债,心里越想越发毛,而且愤愤不平起来。老林从孙家回来,她也打听过孙家的住房、摆设等等,得知喜妮家也不富裕,已经发了一通火,认为孙家要十五万彩礼实在是狮子大开口,人穷心大。不过呢,他们家把这钱都给了小夫妻俩,她还是比较满意的:“嗯,我要让明仔跟媳妇说,钱要存两个人的名字!”她又把前前后后借钱的经过想了一遍,觉得小弟最好,大哥最差劲。由此又联想到前天大嫂差点发飙的事来,要不是冬子压着,就丢人丢到家啦!赶紧把他家的三万块钱还掉——“哼,还掉了,他家是他家,我家是我家!还要我喊她姑妈,想都不要想!”她知道自己和老林已经山穷水尽了,这三万块钱在一两年之内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而一天不还上大哥家的债务,就意味着她乙玉华一天在大哥大嫂面前说不出硬实话来,这是让她特别难受的事。如果能说服儿子媳妇先拿出三万块钱来把老大家的钱还了就好了,可是不要说媳妇,儿子会答应么?大嫂不是省油灯。“我说在这摆着,过了年她就会找我要钱!”她自言自语道,“那时候,我不是伸脸给人搰么?对,就叫明仔夫妻俩拿钱!噢,我们好不容易把你扒哧出来了,你们就不管我们死活了!”她的话吵醒了老林,他睁开眼,说:“说什么呢?”“我说欠这么些债倒怎弄呢?只好叫明仔帮着还!先把老大家的还掉。”“想都不要想!我看孙喜妮不是个好说话的媳妇!再说了,还有那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亲家母,哪个好说话哟,我们不要伸舌头给人咬!就是明仔,你都不一定能说得通!”林大娘说:“要是靠我们两把老骨头去苦这这么些钱,不是到死也还不清么?”老林叹了一口气,说:“唉,‘鸭子陷在烂泥里,越挣越深’,过完今天就不要想明天的事啦!等过了年,我到工地上争取一天挣他个二百六七十!”林大娘说:“我看你是烧糊涂了!一个小工,一天二百六七十?你当你外甥是你老子啊?”老林说:“这些年,我在工地上学会了水电工,会排电线、接自来水管呢。过了年只要我做给外甥看,他肯定会安排我做水电活!”林大娘听到这里眼睛里闪出了亮光:“嗯,一天二百大几,一年照两百个工算,除去吃喝,也能落个四五万……我再帮人采采茶叶、洒洒药水、摘摘草莓、采采棉花,一年也能挣个万八千的!”老林喝了好多水,上了三趟厕所,觉得身子轻便了些。林大娘问他饿不饿,他说来点粥吧。她便跑进厨房将剩粥热了一下,盛到大碗里,在上面放了四块萝卜干,端给老林。他接过来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了,额头上有了一层油汗。这感冒就这么神奇地好了。老林精神十足地靠在床头的墙上,和老婆聊着。
“你给明仔打个电话,就说我病了,看他怎么说!”老林说,“自打为明仔找媳妇、装房子起,我就在想,父母对儿女百分之百,儿女能对我们百分之一就老天保佑了!明仔这孩子,我算是看透了!将来不要想他一分钱!”林大娘不信:“当真他吃屎了不成!我们扒哧这些年,扒哧个没良心的东西出来!我这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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