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去世时,我已经上高中了,享年大概八十多岁吧。
在我的记忆中,她有些瘦,个头比我奶奶高些。打我记事起,她就是一头白发,梳着那个年代老太太们特有的发型:疙瘩鬏,外面用网子罩着。她的脚也是“解放脚”,小时候裹过,后来又放开的。
关于我姥姥的脚,还有段故事。她很小妈就没了,和婶子还是舅妈一起过。毕竟不是自己亲妈,所以别的女孩子裹脚的时候,也给她裹,但她怕疼,鬼哭狼嚎的,人家就没法下手了,便任由她的脚丫子疯长。等她大些了,谁见了都笑话她,说这么大丫头不裹脚,将来找不到婆家。她到知道羞的年龄了,自己也觉得不好看,便狠下心来裹脚。可是,她的脚已经长开,骨头硬了,裹起来更加痛苦,硬生生把脚骨折断,窝了回过。谁也没想到,时代和她开了个玩笑,她的脚好容易有点“三寸金莲”(当然,她的脚无论如何也不止三寸了)的样子,突然不让裹脚了,已经裹的也要全部放开——罪白受了。
我姥姥有一个特点,就是吃素。在农村,吃素的人虽然不是司空见惯,但也绝不是绝无仅有。不同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有的因为“修好”(信佛),种人是最多的,虔诚的不光忌荤腥,连鸡蛋、葱、姜、蒜都不吃;有的是因为还愿,自己或家里人生病,或者其它的事,在神佛灵怪前许了愿,灵了,于是不再吃荤——“许愿不还,少活三年”,不是玩的;还有的是因为生病,我听人说过,哪个村的谁谁,本来是吃肉的,突然就不吃了,不光不吃,闻到肉味就恶心,原来是生肝病了,后来病治好了,就又能吃了,而且吃得和以前一样香……
我姥姥的吃素和这些都没关系,还而是和她从小没妈有关系。因为没了妈,也就没人经管,吃什么都没个定数,不爱吃的就不吃,爱吃的就胡吃海塞。那时她还是吃肉的,一天家里吃羊肉,她吃的不少,吃完就躺在热炕头上睡着了,伤了脾胃,从此不光羊肉,什么肉都吃不了了,连荤油都吃不了。更严重的是,她这一觉,不光改变了她的饮食习惯,似乎连她的基因都给改了——我妈和我二姨和她一样吃不了荤,我二舅好些,能吃点瘦肉,吃不了肥的;连我们哥俩也不能幸免,和我二舅一样,吃不了肥肉。
我姥姥另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就是眼盲。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她的盲不是器质性的,也就是说,从眼晴到神经都没毛病,是有东西挡住了光线进入她眼睛的去路,也就是所谓的白内障。所以,她的眼睛不是正常人那样的黑白分明,而是如大雾弥漫一般的白茫茫一片,最多在黑眼珠的地方有点淡淡的影子。听她自己说,以前就盲过一次,到医院做了个手术,“割了条眼皮”,就什么都能看见了;后来,那层东西又蒙了上来,而且越来越厚,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但这时候年纪也大了,就不再治了。我无法想象那种眼睛蒙上一层东西的感受,除了看不见东西,眼睛也不会舒服吧。她有时会用针鼻刮眼睛上的那层白膜,说是能感觉透亮些。
我姥姥的世界不像别的盲人那样黑漆漆的,迎着光的时候,也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团白亮光,但人是看不清了。所以,她感受世界的办法就是摸。每次去姥姥家,她都把我拉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把我摸个遍:“哟,个子又长了!”“这孩子可不胖!不好好吃饭咋的?”“这孩子耳垂不小,肉头头的,有福!”……
她的眼睛不好,也遗传给了我妈。在我的印象里,我妈的眼晴经常红红的,后来像我姥姥一样,起了蒙,于是也去医院“割了眼皮”,只是此时我姥姥已经躺在地里好多年了。
关于眼盲这事儿,我姥姥有她自己的解释。说有人给她算过,她的上辈子是个小流氓,没事就偷看人家大姑娘,所以这辈子眼睛就坏了。我姥爷呢,就是她欺侮过的一个大姑娘,这辈子来报复她了。言下之意,我姥爷对她不怎么好?这我还真没听别人说过一一我出生后不久,我姥爷就去世了。
他们两个人的事,我所知道只有一点,就是在我姥姥之前,我姥爷还有一个媳妇。那个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后死了,之后才娶的我姥姥。我姥姥和“前窝的”这个女儿关系怎么样,我无从知晓,——这个女人也是很年轻就没了,只留下了一个儿子。这个表哥我见过,一个朴实得如同泥土一样的男人,见了我妈和我都亲得不行——他大约只比我妈这个小姨小十岁左右。但我妈和这个姐姐却很亲,她跟给我讲,她当姑娘的时候,经常去我大姨的婆家家玩。
还是讲回到我姥姥。为什么好好的一个黄花大姑娘要给人家填房呢?说来还是和她从小没妈有关系。因为没有妈,她就跟那个婶子还是舅妈一起过,跟人家学针线活,也帮人家干家务,带孩子什么的,人家也乐得留她在身边,做个免费的劳力。这样一来,就把婚姻大事给耽搁了。等到她出嫁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可能已经二十五六了)——在那个女孩子普遍十七八就嫁人的年代,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齐天大剩”了。除了丧偶的,已经没有什么合适的男人愿意要她了。还好,我姥爷的家境不错,也算一个“钻石王老五”(可惜,我姥爷虽然姓王,却不排行老五)了。
我姥姥的这两个女儿,虽然嫁的都不远,却也是东一个,西一个,而且各有一家人家,忙得不可开交,所以除了年节和她的生日,一年里少有时间回去看她。虽然母女连心,难免会想念,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小时候,我却经常去姥姥家里玩,几乎每当放假,都要去待个十天半月的。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当过完春节去的时候,她都会从炕垛底下摸出一个小包,里面是她在过年的时候偷偷为我们藏起来的糖球,有时正月没去,农历二三月了,我去的时候还能吃到她为我留下的糖。其实,一个眼睛不好的人藏的东西,怎么能背得住人呢?每次她给我糖的时候,我都能看到舅妈和小表弟他们意味深长的笑意。可是一个孩子,有糖吃,总是开心的。
后来,我长大了,姥姥家去的越来越少了。随着年纪的增大,我姥姥对两个女儿的思念也越来越强烈,经常托人给我妈捎话,让她去看看她。有时急了,就说:“现在不来看我,等到我没了,你俩别来嚎我来!”我妈笑着和我学她的话的时候,眼圈红了。
我姥姥没的时候,我在县里上重点高中,一两周才能回家一趟。一次回到家里,发现我妈虽然和以往一样为我做饭什么的,但冷冷清清的,感觉有点凄凉。我觉得不太对劲,但也没敢问,是我爸悄悄告诉我:你姥姥没了。我低头一看,果然,我妈的鞋前脸上蒙了一层白布!
后来,我妈还是忍不住哭了,边哭边埋怨我哥:“你回来咋就不跟我说一声啊,我要是知道,早回去两天,也不至于我带去的东西你姥姥一口也没吃着啊……”我姥姥去世前一周,身体不舒服,那时我哥已经参加工作了还是上大学我忘了,反正是有时间,便去看了一下,只是普通感冒,精神也好,便没当回事。谁知几天以后,我姥姥的病情急转直下,等到我妈接到信儿赶回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说起吃东西,我们小时候我姥姥来我家,我妈特意给她包点素馅饺子,给她端上来的时候,她总是让我们一起吃,气得我妈吼:“给你吃你就吃得了,让这个让那个的!”那时候家里穷,吃点差样的不容易,恐怕那些饺子都不是白面的。
我姥姥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我妈说:“我死了千万别给我烧牛,我怕它们那对大眼珠子!给我少点花吧,我喜欢花。”我没参加她的葬礼,我不知道到底烧纸牛了没有,大概不能不烧吧——男的死了烧马,女的死了烧牛,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据说是让死去的人骑着过阴间的各种关卡的,怎么能轻易改变呢?可是我妈一直记得她喜欢花这件事,在第二年清明还是她头周年的时候了,决定给她烧个花篮。可是家里没有钱买现成的怎么办呢,花自己叠,花篮我爸用浆杆做骨架、外面糊自己做。我没看到成品,但就他们俩那笨手笨脚的,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我姥姥死后,只有一回,我和我妈回我姥姥家,陪她去上坟,我妈趴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我跪在一边,看到眼前墓草青青,香烟袅袅,想起我姥姥对我的疼爱,心里也十分凄然。
从那以后,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我姥姥家,更没有到她的坟前,让她看看她的小外孙子已是怎样的一脸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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