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1970年出生的,生在湖南新宁县的一个贫穷小乡村,后面又有了两个弟弟,外祖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母亲上学上到4年级后,就辍学在家,帮家里人干活,照顾两个弟弟。
一直在家干活干到15岁的时候,村里有些人南下去打工,过年回来的时候,都烫着爆炸似的卷发,穿着夸张的喇叭裤,走起路来如同扫帚扫地一样,特别“拉风”。
甚至有人还提着录音机,在村里转来转去,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跟着节拍一扭一扭的,老人们见着了摇摇头,都说,真是作妖咧。
母亲就是那时迷上了邓丽君,和那拖地拉风的喇叭裤。
村里的王二妞大母亲3岁,早早就出去打工了,她过年回来时带了个录音机,母亲就天天往她家跑,一起唱邓丽君,一起扭来扭去。
王二妞和母亲炫耀大城市的灯红酒绿,那里有几十层高的楼房,地上铺着能照见人影的白色地板砖,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各种样的工作,不像咱们这里还住着土坯房,经常没电,只能点煤油灯,困在那一亩三分地里面......
不到一周,母亲学会了录音机上的所有歌曲,洗衣服时,做饭时,扫地时,嘴里都会哼着,“甜蜜蜜,你笑的多甜蜜”,“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每到这时,外祖母就嗔骂道,不害羞的东西,尽跟着学坏,唱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母亲顶喜欢王二妞的一头卷毛,还有那粗糙的、扎皮肤的牛仔喇叭裤,可是王二妞也只有两条,母亲软磨硬泡了很久,在帮王二妞洗了一大盆衣服后,后者终于同意,把喇叭裤借给母亲穿一天。
那天晚上,母亲兴奋的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床边放着叠的整整齐齐的喇叭裤,心花怒放,自己穿着会比王二妞漂亮的多吧,就这样幻想着,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鸡都还没打鸣,母亲就第一个起床了,小心翼翼拿起喇叭裤,刚穿进去,她发现,自己太廋了,裤子要提着走路才行。
怎么办?母亲突然想到,堂屋里不是有外祖母用的裤带吗?那时候农民家穷,都是用旧衣服撕扯的长布条做裤带,母亲偷偷扯下外祖母的裤袋,系在自己身上,嗯嗯,好多了。
可是就是感觉,喇叭裤前面的这个金属拉链有点奇怪呢,在村里面,女人穿的裤子都是右边开口的,男人穿的才是中间开口的,不管啦,也许这是大城市的时尚呢。
母亲想照照镜子,可是,只有外祖父母房间里面,有一面残缺的穿衣镜,竖在矮柜上,母亲踮着脚,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站到镜子面前,细细打量,左右转圈。
嗯,王二妞穿喇叭裤的时候,屁股蹦的紧紧的,像个倒扣的喇叭,可是自己穿着,屁股那里空了一片,唯一安慰的,是裤子也拖在地上,像扫地一样拉风的了。
可是母亲还要干活啊,去河边洗全家的衣服,去田里割猪草,去地里挖红薯,拖地的喇叭裤真的不方便。
过了一天瘾,第二天母亲把喇叭裤洗干净了还给王二妞,又拉着王二妞讲些大城市里面的事,二妞忽然问一句,“霞子,你都15了,今年干嘛不跟我们一起出去呢”?
母亲听到这话,又惊又喜,可是瞬间又丧气了,“我能做什么啊,我就认得几个字,做点家务,去大城市哪里要我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深圳好多电子厂呢,都招生手,再说了,一去有人培训,就是手把手教你,还担心什么不会的”?二妞说道。
“那我住哪里呢,还得吃饭啊”?
“真是个傻姑娘,电子厂都包吃包住的,每到月底就发钱,发的钱你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还可以去做一个像我这样的头发”,二妞边说边用手不停地搓弄着自己的卷发。
母亲心里很向往,嘴上却说,“我要回去和大大商量下呢,”心里却打定要和二妞他们一起南下,到深圳去打工,去赚钱,去做个一样的黄色卷发。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母亲顿了顿,清了清了嗓子,“大大,娘,我想年后和王二妞一起出打工”。
“什么,我们祖祖辈辈都没出去流浪过,你现在要跑出去,当个盲流,还学那个王妮子,穿的不男不女的”,外祖父放下筷子,面色不悦。
“霞子啊,在家和我们在一起不好吗,外面人生地不熟的,还那么远,出去了我们怎么联系你啊,再说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安全啊”,外祖母看着母亲,忧心忡忡。
“姐,你走了,家里谁来做饭洗衣啊”,大舅舅傻子似的问道。
小舅舅趁着全家人说话的时候,筷子盯紧菜碗里的肉,赶忙塞进自己嘴巴里。
“大大,娘,我和二妞一起,同村的有啥不放心的,再说了,工厂包吃包住,每个月还可以结6、7百多的工资呢”,母亲争辩道。
外祖父母都沉默着不说话了,家里的几亩地加上棉花,一年才收入1千多块钱,刨去家里各种开支,2个小孩读书的学费,基本上存不到钱,孩子几年没添置新衣裳了。
“霞子,你听你娘的,深圳离咱们这儿太远了,你和王妮子去,我和你娘也不放心,这样吧,你实在不想待在家里的话,我明天去镇上问问你大伯,看有没有熟人在县里做事的,找找关系”,外祖父说道。
母亲没作声,能去县里也好,于是点点头。
外祖父很快就打听到消息了,大伯家的一个远方侄女,在县上纺织厂做车间主任,可以把母亲介绍过去,从做学徒开始。
听到这个消息,全家人都很高兴,新宁县纺织厂可是国家单位,先不管待遇好不好,说出去面上都有光啊。
正式去县里做学徒之前,外祖父特意带着母亲,到镇上集市买了一袋水果,把家里积攒了好久的50个鸡蛋,一起用篓子提着,骑着那辆已经骑了10多年的自行车,带着母亲,到县城的远方亲戚家拜访,希望这个车间主任能好好关照下母亲。
那时母亲长到15岁以来,看到的最豪华的房子,6层的小单元楼,一楼2户,门口还有门铃,她不敢按,外祖父“咚咚咚”的小声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面色白皙、带眼镜的中年妇女。
“快进来”,中年妇女笑着招呼道,母亲看到屋里的地上都铺着一层光亮的地板,再看看自己和大大的鞋子,早上很早起来坐车,鞋底还沾着泥巴,中间妇女也看到了,母亲正犹豫着要不要踏进去,
中年妇女飞快地掏出几只塑料袋来,递给他们,“来,把鞋换在门口,把这个套在脚上”。
母亲感觉很难堪,很尴尬,但还是照着外祖父的样子,脱下泥鞋子,把塑料袋套上,打了个结,才踮脚走了进去。
天啦,那是多么豪华的房子啊,多年后的母亲在和我说起来,还是能清晰地记起,那天的感受。
那是三室一厅的豪华单元房,一进去左手边就是客厅,光亮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盘诱人的水果,还有糖果,车间主任靠在油光发亮的皮沙发看电视,卫生间是抽水马桶,大大的镜子,厨房是洁白的、整整齐齐的厨具和橱柜,简直一层不染。
要知道,母亲村里面没有一户人家买电视呢,平常连电都没有,多半时间全家都是点一盏煤油灯,更别说一年到头没吃过水果,厨房总是烟熏的到处黑乎乎的。
外祖父满脸堆笑的朝车间主任说,“主任啊,这是我家里的土鸡蛋,还买了一些水果,以后这孩子就要你多多费心了”。
“不要这么客气,说起来咱们也算亲戚呢,霞子过了正月十五元宵后,就来找我,在县里上班你放心,我会找个好点的师傅带她的”,中年妇女边说边接过外祖父手中的东西,放在茶几上。
母亲一直打量着整个房间,最后视线落在茶几上,五颜六色的糖果纸包装吸引住了她。
中年妇女注意到了,抓了一把糖果递给母亲,“霞子,来,这个是国外的巧克力豆呢,很好吃的,尝尝”。
母亲不敢接,看了看她的大大,外祖父点了点头,母亲用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
“那个时间不早了,你们留下来吃中饭吧,我等会去菜市场买菜去”,中年妇女客气又礼貌的说。
“不了不了,娃她娘在家等着我们吃中饭呢,我们现在要着急赶回去了”,外祖父忙拉着母亲的手,就走到了门口。
“那我就不送了啊,你们路上小心点”,中年妇女手把着门说,
“不送,不送,我们很快就到了”,外祖父要主人别出来。
母亲和她的父亲两个低着头换鞋子的时候,门已经“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父女两相对无言,默默穿好鞋子下楼去,来的时候刚吃过饭,身上还是热乎乎的,可是现在好冷,天气阴沉沉的,刮起风来了,想到还要骑4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回去,母亲想想很难过。
碰上的这个远方亲戚并不怎么热情,母亲一边想着,不知不觉眼睛里蓄了一些泪水,使劲憋着,想把那哭腔咽下去。
不远处有一个卖烤鸡烤鸭的小店子,烧烤的香味勾的人肚子里的馋虫全出来了,本来回家不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外祖父停了停脚,推着车又朝它走过去。
“大,你干嘛呢,我们不要吃哪个东西”,母亲知道家里没钱了,不想外祖父花钱在这个上面。
“霞子啊,大给你买个鸡腿,一直没给你买什么东西”,外祖父带歉意地说道。
从裤子里面缝的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出来,全是一块,5毛,和贰角,一角的。
“多少钱一只啊,这鸡腿”?
“10块钱”,店子老板答道,
“这么贵,老母鸡才卖二十多呢”,外祖父皱了皱眉,
“我这不是一般的鸡,又不是那土鸡,这是专门的烧烤的鸡,味道不一样的”,店老板答道。
外祖父用手沾了沾口水,点了10张一块的,买了一个鸡腿,递给母亲。
“大,我不饿,你吃吧”,母亲知道,这10块钱甚至是大舅舅半个月在学校的伙食费。
“听话,快点趁热吃了它,回去还那么远,咱们得赶紧赶路呢”,外祖父拉过母亲的手,握住鸡腿,叫母亲坐上车,慢慢推着她。
这是母亲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鸡腿,巨大的,热气腾腾的,金灿灿的,冒着油,表皮烤的焦香焦香的,轻轻咬一口下去,鸡肉的味道刺激味蕾,整个人都温暖起来了,因为这个鸡腿,母亲感觉这次来县里,来的很值。
很快,一个大鸡腿在母亲的攻击下,成了只有一根骨头的光杆。
一路上寒风呼呼地吹,但母亲觉得一点都不冷,一是有身体庞大的外祖父,在前面挡着风,二是吃了大鸡腿带来的热量和脂肪后,身上暖烘烘的。
半路上外祖父照样要停下来一会儿,路旁边有公共小厕所,其实就是一个茅坑,供过往路人尿尿的,尿完后接着上路。
母亲坐在车后无聊,一只手抱着外祖父,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停地揉着那几颗巧克力豆,她在心里数了数,总共有8颗,大小弟弟各2颗,大大一颗,娘一颗,自己2颗。
巧克力刚开始是硬硬的,被自己一只握在口袋的手心里不停揉捏,慢慢有点变软了,母亲摸出那颗最软的糖,包着金色的锡纸,沿着打开,一颗圆形的黑色巧克力,母亲向前举着胳膊,塞进了外祖父的口中。
“大大,甜吧”?
“甜的很,你留着自己吃吧,以后是在外面工作的人了,要对自己好点,不要偷偷给那两个小子了”,外祖父逆着风大声说。
我知道啦,你不用担心。
母亲憧憬着在县城里的新工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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