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李光雷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的沙发上，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爬在他的胸口，女儿朵朵那双和丁晓希如出一辙的紫葡萄般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他，见他醒来，原本皱在一起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弯弯如星月般美好，那则是百分百遗传他的基因。
“妈妈，妈妈，爸爸醒了！！”见他醒来，朵朵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连忙回头招呼在厨房里忙碌的丁晓希。
“好的，妈妈知道啦！”丁晓希答应着，正在洗碗的手顿了顿，“你先给爸爸倒杯水，好吗？妈妈马上就来。”嘴上吩咐着女儿，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麻利地关掉燃气灶，掀开锅盖，一股蒸腾的热气直扑面门，丁晓希别过脸去，抬起手背揉了揉酸涨的双眼，拿起手边准备多时的隔热垫，小心翼翼地将那碗隔水炖了两个小时的养胃汤端了出来。
李光雷的胃不好，那是多年前在基层部队时加班熬夜落下病根。
在他们感情如胶似漆的那些年，丁晓希常常搜罗各种各样的养胃药汤变着花样的炖给他吃，看着在药盅里翻滚着的汤汁，丁晓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妈妈！快来嘛！”朵朵的声音再次催促着。
“哦哦，好的，不急啊！”慌忙擦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丁晓希换了一副笑脸捧着药盅走出来。
朵朵以一种有些夸张的姿势挂在李光雷身上，搂着他的脖子，笑闹着，李光雷尽管因为宿醉而面如菜色，但还是尽力配合着女儿，扯动嘴角做出笑容。
丁晓希把手中的药盅放在他面前，并不与李光雷有眼神接触，而是板起脸故意用严肃地口吻训女儿：“朵朵，快下来，爸爸不舒服，你还折腾他！”并且无视朵朵嘟起得小嘴，把汤匙塞进了她的手里，说道，“听话，当个小小监督员，监督爸爸好好喝药，妈妈去洗衣服了！”
“好勒！”朵朵这下倒是高兴了，立马从李光雷身上下来，准备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
丁晓希转身走进阳台，李光雷昨夜回来时已经意识模糊，回来就抱着马桶狂吐，浑身上下也是狼狈不堪，混杂着泥土与墙壁上剐蹭的点点白灰，她望着面前这个脆弱而狼狈的男人，终究还是硬不下心肠不管不顾，只好忍着一阵阵翻涌而出的恶心，一边帮他拍着背，好不容易李光雷吐够了，她又手忙脚乱地替他把脏了的衣服脱了下来，帮他擦掉身上的污渍，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样折腾了大半夜，等她收拾干净卫生间，天际已经略微发白，帮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他掖了掖被角，又跑去厨房里煲养胃的醒酒汤。
水管里水哗哗地流，砰在洗衣台上，在迸溅丁晓希因为缺眠有些肿胀的脸上，丁晓希带着手套用刷子用力地将衣物上的污迹刷干净，肩上偶尔滑落的发丝拨弄着她长长的睫毛，让她不得不停下来用胳膊肘去将其推倒一边，这时就会传来李光雷父女的笑闹声，这时丁晓希也会下意识地勾勾嘴角，心里莫名涌起一阵幸福。
突然，放在围裙外兜里的手机发出有规律的震动伴着好听悦耳的铃声，丁晓希忙停下手中的活儿，用左手按住右手的橡胶手套，有些困难地将冰冷的手在身上胡乱地抹了抹，连忙掏出手机，忘了一眼屏幕，“妈妈”？丁晓希有些奇怪地按下接听键。
“晓希！你是怎么搞的？”刚接通电话，母亲丁美兰的话就像连珠炮似的狂轰而来。
“什么？”丁晓希显然不在状态。
“什么什么？！你这孩子，昨天不是说好的，今天一大早把朵朵送到家里吗，晚上我们就飞欧洲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啊！”丁晓希猛地一拍脑门，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把朵朵要出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也难怪妈妈要“暴走”。
“啊什么啊！你这个孩子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在操心些什么！”显然丁美兰的气依旧不顺。
“哎呀，我是真忘了嘛！”丁晓希的语气里不禁带了几分娇嗔，跟妈妈小心地告着饶，“主要是昨天你女婿突然回来了，我给忙忘了！对不起啦我亲爱的母亲大人，我现在就把您的乖孙女给你送过去，这总行了吧！”
“哦？小李回来了？”对于这个女婿，丁美兰虽然打内心里看不上他的家世背景，但是怎么说女儿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朵朵也这么大了，即使心中仍为女儿不值，但她也慢慢地接受了李光雷，因此，当听女儿这么一说，火气也收敛了些。
听着晓希在电话那头含糊其词，丁美兰心里暗笑，久别胜新婚的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女儿毕竟还是脸皮薄，还是别问太多了，想到这里，丁美兰缓了缓语气，笑道：“既然回来了，那你们一起过来吃饭，反正我们晚上的飞机，大家刚好团圆一下，朵朵不是也好久没和小李见面了吗？让他们父女多呆一会儿！”
丁晓希听着妈妈的话，头皮一阵阵发麻，心里想拒绝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和李光雷在父母、孩子面前演出和谐的模样不算明智，但是从情感上她又确实说不出拒绝母亲的话，特别是母亲最后那句让他们父女多呆一会儿的话，更是击中的她的软肋，咬咬牙，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想到这里，她将手中的衬衫在水龙头下冲了冲，胡乱地塞进洗衣机里，按下工作键，深深地吸了口气，走进客厅。
“老……”原本那句老公都到嘴边，看着李光雷有些意外地挑眉，丁晓希生生转换了词语，勉强撑起一个微笑，开口：“朵朵爸爸，那个你好点了吗？之前你忙，我没告诉你，我爸妈和朵朵报名了欧洲十国游的旅行团，今晚的飞机飞北京然后转机，所以，我妈让咱们送她过去，顺便在家吃个饭？那个看你方便吗？”尽管语气依然有抹不去疏离，但丁晓希难得的软了口气，垂下眼睑，虽故作镇定但眼中的踟躇无措却哄不了人。
李光雷其实并不想这个时候去岳母家，宿醉后的头一阵阵抽痛，况且他心里还为昨天的事情生丁晓希的气，可是看着丁晓希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的心一阵凄凉，他和她之间何时竟疏离到了这种境地！容不得他想多一阵，女儿朵朵又欺身上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依旧用百试不爽的软萌语气撒着娇：“爸爸，爸爸，好嘛，答应吧，我们一起去外婆家嘛！”
一瞬间，李光雷的心化成了一滩水，从坚硬的心底一圈圈的荡漾出温柔的涟漪，他无奈地捏捏女儿的小脸，扯出一个和煦的笑容，点点算是默认了。
看到这一幕，丁晓希暗自松了一口气，其实婚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与李光雷早就不必在众人面前再装什么恩爱和谐，但是李光雷有他自己的政治地位需要在众人面前保证后方不乱，而丁晓希除了顾忌朵朵的感情，有一点她从不愿说，但是也颇为忌讳的就是自己的父母。
当初，为了嫁给李光雷，丁晓希甚至不惜以与父母断绝关系来换取母亲丁美兰的让步。
如今，她的婚姻走到如此境地，回想当初母亲的声声告诫犹在耳畔，如何叫人不难堪汗颜？
特别是当自己成了母亲之后，丁晓希更能深切感受到父母对于自己当初叛逆的心痛，这些年，丁晓希一直告诉父母自己很幸福，如果让父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么父母无异于在遭受一次致命的打击，这是丁晓希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即使心里的痛楚几乎要满溢到流淌成河，她也只能在无数的难眠的夜里独自咽下……
对于李朵朵来说，爸爸李光雷和妈妈丁晓希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和谐，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情。
或许大人们都以为孩子不懂事，但实际上，孩子的眼睛拥有洞悉一切事物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她可以敏感地捕捉到成人之间眉眼流转间那抹不自然的微笑背后暗含波涛汹涌，也可以从那张努力装出幸福微笑的脸庞上找寻你并不开心的秘密。
李朵朵就是这样的孩子。
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即使爸爸在家的时候，他和妈妈明明脸上都挂着笑，声音甚至会开心亲切地交谈，但他们的眼神也很少交汇到一处。而幼儿园里别的小朋友的父母就不会这样，她去好朋友果果家时，她的爸爸妈妈有时会用很大声音在拌嘴，但朵朵发现即使是那个时候，果果爸爸妈妈眼中流落的情绪是鲜活的，生动的，甚至果果妈妈虽然嘟着嘴，但眼角挂着笑容却骗不了人。而自己的妈妈呢？那美丽的大眼睛在望向爸爸的时候，则是一泓波澜不惊的泉，清澈却寒凉，让人从心底透出一丝悲凉……
“外婆！”
朵朵还没有进门，声音便在门外响起，丁美兰忙将手里端着的盘子往餐桌上一放，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掀起围裙的一角，沾了沾指尖残存的水渍，边转身向玄关走去边连声应道：“哎哎哎……朵朵宝贝！”
下一秒，外孙女毛茸茸的小脑袋已经钻进了她的怀里，丁美兰乐得一把搂住，又在朵朵滑滑软软的小脸上连亲了好几口，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妈，我回来了。”跟在身后的李光雷看着祖孙两个亲热地场景，心头一热，恭顺地向岳母打着招呼。
这么多年来，对于自己这位岳母丁美兰，李光雷的情感一直很复杂。
他知道岳母其实并不喜欢自己，至于理由，还不是自己的出身背景，学识相貌均不入岳母的法眼，何况再加上这些年丁晓希和自己母亲的几次矛盾，一向娇惯女儿的岳母对自己不满更是与日俱增。而他自己也因着各种问题矛盾，对岳母的很多做法亦有诸多不满。
可是，即使如此，每当回想起这些年岳母亲自带大了朵朵，尽最大的限度支持他和丁晓希的工作，他的心里又充满了感激之情，所以，即使昨天丁晓希那么的“不懂事”，看在了朵朵和岳父母的面子上，他依旧愿意配合丁晓希演好这场戏。
丁美兰听到女婿的声音，笑了笑，算是回应，随后打量到他手中提着大袋小袋刚刚从超市里采购回来的物品，心里虽颇为受用，嘴上却笑着责怪道：“你这孩子，回家就好，买什么东西，何况我和你爸晚上就飞了，这些东西岂不是要放坏了？！”
“哎呀，妈，这些都是干果和营养品，你就去十天，又不是去一辈子，哪里放的坏啊！这是你女婿的一点心意，你还不赶快收着！”丁晓希停好车，刚进门就看见母亲在数落李光雷，而李光雷呢，拎着东西傻愣愣地杵着，不禁开口向母亲撒着娇。
“好好好……你就知道帮着他！”丁美兰听到女儿的帮腔，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指轻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脸上的笑意更浓，摇摇头，转身回厨房忙活。
丁美兰刚转过身，丁晓希脸上的笑意便消退了，她伸手接过李光雷手中的塑料袋，一个人有些吃力地往阳台提。
李光雷被晾在了玄关处，他看着丁晓希的背影：她这两年清减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身形变得更加消瘦，弱不禁风般吃力的摇晃着。
记忆里如玉的葱指也不再嫩滑，刚才指尖相碰的那刻，即使只有一瞬，他也明显地感觉到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刚才丁晓希将车停在超市旁，他还不明其意，现在看来，他确实没有想过为岳母带些东西，倒是丁晓希，让他不至于在岳母面前失了颜面，他突然有些看不懂，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了，不懂事的是她，善解人意的也是她，可是，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他也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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