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叔叔

        熊罗汉叔叔是父亲的学生。六十年代中期，刚上完农业中学一年级才15岁的父亲被大队书记看中，终止学业被派到罗汉叔所在的村子任民办代课老师，于是一个半大孩子带一帮小孩子开始上课。与父亲由师生关系发展为朋友兄弟的有三四个人，因为喜欢喝酒的缘故，罗汉叔与父亲走得最近。

        在那越穷越光荣以家庭阶级成分定地位的年代，罗汉叔家三代贫农，他成为大队书记眼中又红又专的好苗子，于是被推荐为全大队唯一，全乡数得着的拖拉机手。在那艰难困苦的贫瘠年代，自行车只有县里的干部下乡才偶尔看得到，成为万里挑一的拖拉机手丝毫不逊于考上名牌大学。这一段光辉历史也成为罗汉叔一生引以为傲的资本，酒后常会提起想当年是如何如何的风光。忘了是听来的小道消息还是罗汉叔亲口提过，被选拔为拖拉机手并非他本人出类拔萃，而是当年的大队书记存有私心看罗汉叔出身好：三代贫农，为人耿直本分，欲招为女婿加以培养。大队书记和罗汉叔俱已作古，此说已经无从考证。     

      罗汉叔的骄傲决不是空穴来风。首先开拖拉机下乡作业时，为了不误农时，各个村庄那时候叫生产队都想借机器的高效快速把田地整好及时栽种下庄稼。每个生产队乃至大队的干部莫不抢着巴结讨好他。普通社员抽几分钱一包的劣质烟时，罗汉叔抽的是五毛多一包的“大前门”。要知道当年的社员平均一天的工分摊下来好点的村子才能刚刚达到一毛钱。再加上农民建房需要从周边的奉新、靖安等山区县运输木料，靠拖拉机能省不少力气，否则就只能靠人力板车去拉了。物以稀为贵，一个乡镇就那么两三台拖拉机，罗汉叔不神气才怪。由此他脾气见涨。据他自己说当年自大到人家和他见面打招呼，他都懒得搭理。有时候越是当干部的他越不鸟。由此得了一个绰号叫“菩萨”，菩萨可不是人人请得动的。屁股决定位置，一个人所在的位置决定他的思维，也决定着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个道理罗汉叔不一定懂，不可否认，当年任何人放在罗汉叔那个位置都能轻而易举得到这一切，但历史选择了他。

        罗罗汉叔吃香喝辣好多年，并在最风光的时候把与父亲同在小学当老师漂亮又有才学的婶母娶进了家门。改革开放后，罗汉叔利用自己会开车的特长与邻县一朋友合伙自购汽车跑运输，日子本来越过越滋润。没想到有一天汽车坏在路上，两人在修理汽车时，支起汽车的千斤顶突然塌了，罗汉叔的合伙朋友被车身重重砸中身体，虽经多方救治仍然落下个下肢瘫痪。卖掉车给他看病后还欠一屁股债。家中失去顶梁柱，朋友一家老小无靠只得赖上罗汉叔，此后多年陆续付给朋友数万元才将此事了结。要知道那可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村刚开始宣传“万元户”的时候。从此罗汉叔已经拿不出钱来，生活品质受到一些影响，令他有些萎靡不振，由此更是好上了喝酒。罗汉叔这短短几十年的生活境遇令人感叹：世事如棋，在社会大环境下，个人的得失成败都是如此的渺小与微茫。

        对于父亲，罗汉叔一直言必称老师，尊敬有加，虽然后来亲如兄弟，师生关系从未逾矩。“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父亲退休后和罗汉叔两人三天两头轮流沽酒买菜开怀对饮。罗汉叔烧得一手好菜，像诸如红烧猪肚、爆炒肥肠，辣子猪肘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味道辛鲜香辣、酥脆嫩爽，厨艺一点不亚于大酒店的厨师。当大家夸罗汉叔菜烧的好时，他有些得意地咧嘴笑道：这是好吃的人特有的本事，因为好吃就会去研究怎么烧怎么做入味。罗汉叔自嘲是挣钱不多，但几十年来家里餐桌上鱼肉荤腥从来不少的人。仅从普通老百姓认为的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而言，对于舍得吃他绝对是满意的。在我看来，一个大男人喜欢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毫无怨言的忙碌这全是他对家庭和生活满满的热爱。

        我早年在老家谋求事业找不到方向，时常着急焦虑。罗汉叔宽慰我，说他懂看相，又说我面相好，额门宽、耳垂厚，是福相。尤其是一笑起来嘴巴咧到两边耳角，男子口阔吃四方，他断定我将来一定会发财……人在情绪低落时，听到有人开导竟也会看开许多，我感谢罗汉叔对我的鼓励不管他是否真的懂看相。记忆深刻和令人奇怪的是，有好几次和父亲喝酒时，罗汉叔酒至半酣停下杯子说，自己寿命不会太长，活不过六十岁，我们都以为醉话，谁知道十多年后，竟一语成谶。

        后来我远离家乡，辗转多处后在江苏南通落脚，有了相对安定的工作和生活。罗汉叔也携婶母赴广州小儿子工作地居住，过着含饴弄孙的生活，尽享天伦之乐，如此已七八年没有见面了。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忽然一天，接父亲电话，罗汉叔因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走了……斯人已去，遽归道山。初闻噩耗，悲哀良久，心中不敢相信。罗汉叔顶多六十岁，（因他母亲生他时正在病中，具体出生日期不详，只能根据村里同龄孩子大略推算。）忽然间想起罗汉叔说过的活不过六十岁的话来，叔，难道你真会看相算命？不，罗汉叔，你看相不准，你说过我一定会发财的，我都没有发财，你怎么就走了呢？多么希望每年拎回家的酒看到你和父亲开怀痛饮，一如从前。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仿佛中又看到罗汉叔笑眯眯地走到厨房，嫌火不够大，嫌辣椒不够辣，他挽起袖子亲自做起爆炒肥肠、红烧猪肘，这都是他喜欢的下酒菜……这温情的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

        “湖水无端浸白云，故人书断孤鸿没”往事只能追忆，故人不会再来，深切怀念罗汉叔，他生前与父亲种下的友谊之花将永远在我们后辈心中常开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