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气温骤降,清冷的狭窄空间,得不到一丝温暖。魏四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他寻思,此刻若是能喝上半碗烧酒暖暖胃,那该多好啊!可是,身上多处糜烂,都无钱买药,哪里有钱买酒呢?他缅怀过去,悔不当初。逝去的年华就像奔腾向东的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
他听见进出的脚步声,又听见手在衣服兜里摸索的窸窣声,接着,是硝石引火的碰撞声。不大一会儿,庙内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篝火不但给黑夜带来光明,还给饥寒的人带来温暖。他睁开眼睛,见那篝火旁坐的是一位头戴方巾帽的江湖郎中,露在帽沿外边的头发已经斑白了。郎中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眉骨突出,下巴一撮山羊胡子,他满面容光焕发,一身浩然正气。
郎中见供桌下有人,抱拳招呼道:“朋友,鄙人深夜路过此地,若有打扰,还请见谅。”
“不打扰!荒野破庙,长夜漫漫,遇到先生做伴,岂不快哉?”
树枝燃烧的劲头逐渐旺盛,炽热的火苗跳动。魏四起身,凑到篝火旁。
郎中不仅有经验丰富的医术,而且精通相面。他将魏四仔细端详了一回,极为震撼,捋捋山羊胡子,说道:“当受刑之后而富贵,且长久。”
魏四双手搭在脑门上,一阵苦笑,“富贵?就我这贱命,能活到来年开春就不错了。”想到春天,他想起了故乡。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天气回暖,梨花盛开,一片片的鸭梨树开满梨花,那是美好的象征。他垂下了头,用手托着额头,略带悔恨地自嘲道:“梨花村的老魏家,世世代代安分守己,不幸出了我这个不孝子,我愧对列祖列宗,连男人最宝贵的那玩意也丢了。”
“梨花村?老魏家?肃宁县潴龙河畔?你父亲叫魏志敏?”
魏四抬头凝视着郎中,一脸疑惑,“先生认识我父亲?”
“是的,你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说来话长,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一个酷热的夏天,我独自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中了暑,瘫坐在一颗大槐树下,生命危在旦夕。是你父亲上城卖鸭梨途径那里,救下我的性命。如今遇到恩人的公子,乃是天意。”
“既然我父亲是你的恩人,我还真有一事相求。先生云游四方,阅历无数。你身侧的那个布幡上写着‘妙手回春’,想必定有治疗疑难杂症的神丹妙药。都怪自己不懂得洁身自好,我染上一种难以启齿的怪病,以致全身多处皮肤糜烂,访遍皇城名医,仍不能根治。”魏四耷拉着眼皮,对郎中并不抱太大希望。
“你把糜烂的部位让我看看。”
魏四解开腰带,脱下裤子。
糜烂的部位呈圆形或椭圆形,境界清楚,边缘整齐,周围绕有暗红色浸润,用手挤捏,有恶臭的脓液渗出。郎中看得出来,这是由西洋蛮夷传播来的一种性病。染上这种病的人,无非是出入青楼的纨绔子弟或社会流氓等。他解开随身带着的木盒子,掏出一个匣子递给魏四,嘱咐道:“我这秘制药丸,早晚各一粒,不出百日,你的怪病便可痊愈。”
魏四甚是欢喜,接过匣子,立马取出一粒服用。
“先生,我想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郎中掐指一算,心中略知一二,微微笑道:“话说有一个家住大同府的财主,偶尔听人诵‘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心血来潮,也想尝尝荔枝的味道,派仆人方圆百里寻找荔枝。荔枝生长在南方,北方哪里会长荔枝?”
魏四听得糊里糊涂,心想:“我让你给我指点迷津,你竟瞎扯淡,讲什么荔枝?我才没心思吃什么荔枝。”
郎中莞尔一笑,接着说:“我们要完成某件事情,达到某种目标,一定要了解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内在环境,即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按照先生这么说,我想进皇宫当太监,肯定是要来到皇城,现在我到了皇城,我努力了,还是当不成太监,难道是命中注定吗?”
郎中摇摇头,“非也,你没找对人而已。太监是一个群体,你想进皇宫当太监,你首先混进太监的圈子才对。”
二人彻夜长谈,天亮离别之时,郎中将身上的钱物倾囊相赠,再三劝言:“找份正经事糊口,远离烟花风月之所。”
中药的神奇,不得不让人佩服。魏四服用药丸一个多月,皮肤糜烂的部位一点点的结痂。春天到了,他的怪病也消失了。身体复原后的他焕发新的活力,拿着郎中的钱,照样喝酒,照样找女人。不过,他的思维模式变了,不再当乞丐满大街的乞讨,而是到大户人家做“短工”。今天到这户人家做工,明天到那户人家做工。大伙觉得他为人不错,性格豪爽,适合交朋友,时间一长,他和一些大户人家的佣人熟络起来。
方向选的准,路线终于被他走对了。不久,有人推荐他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家里去当佣工。
孙暹是谁?万历朝的中期,这个名字,在内廷和外廷都是如雷贯耳的。他的职务,不光是秉笔代皇上批文件,还提督东厂。
东厂,明朝的东缉事厂。明朝的特权监察机构、特务机关和秘密警察机关。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设立东厂,由亲信宦官担任首领。地点位于皇城东安门之北。明朝中叶后期锦衣卫与东西厂并列,活动加强,常合称为“厂卫”。 东厂权力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从而开明朝宦官干政之端。
司礼监有好几个秉笔太监,掌印太监就一人。皇帝身边的司礼监,就像当代社会公司组织架构下的总裁办。秉笔太监就像总裁办里面老板秘书,掌印太监就像总裁办里面的负责盖章的人员。老板秘书可以任命多人,再说了,一个人的话,有可能忙不过来。负责盖章的人员只有一人。不难理解,掌印太监的权威大于秉笔太监,无论文件批改得多好,没有印章盖在上面,等同于一张白纸。
但是,秉笔太监再提督东厂,权力就相当大了,只比司礼监掌印太监低半个档次。孙暹是内廷的第二个爷,负责监督全天下的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内阁、六部三司、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大小官员,见了孙暹,无不低头哈腰地尊称一声:孙公公。
当太监能够混到如此显赫的地位,魏四的心里羡慕嫉妒恨,别提有多感慨了。他想进宫当太监,他想成为魏公公。梦想并非遥不可及,如今到了孙暹家里当佣人,离进宫只差一步。为了吸引孙暹的注意,在孙家的这段日子,是魏忠贤一生中仅有的几个月勤快劳动生涯。
有斗争的地方就有派系,内廷的太监也要选边站队。孙暹需要在皇宫里安插自己人,培养自己的势力。权利斗争,单凭勤快和吃苦耐劳是不行的,你得有头脑才行。孙暹看中魏四,是由孙家发生的佣人偷吃主人菜肴事件而产生的。
一天,孙暹回到家中,天色已晚,他饿了,让厨子准备晚膳。
美味佳肴,很快上满一桌子。孙暹望着一桌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菜肴,食欲大增。他平时最爱吃挂炉烤鸭,明朝时候的挂炉烤鸭就是现在的北京烤鸭。当他撕下烤鸭腿,准备大饱口福时,仆人上报有客人来访。他只得把烤鸭腿放在碗里,去会客了。
来客是时任内阁首辅申时行的人。
从万历十三年起,刚刚亲政三年的万历皇帝甩手不干了。既不视察朝,不御讲筵,不亲郊庙,不批答奏章,中外缺官亦不补。万历皇帝不理朝政,每天和宦官、宫女泡在一起,饮酒作乐。臣子们的奏章堆积如山,得不到皇帝的批复。万历皇帝不上朝的借口是“头昏眼黑,力乏不兴”。群臣都认为皇帝不理朝政,是因为纵欲过度、贪恋“衽席之娱”。大家委婉劝谏,旁敲侧击。
万历皇帝对群臣的劝谏,爱理不理的。最后,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的奏疏不再绕弯子,直接明了的请皇帝戒酒色。万历皇帝看了,气得肝火复发,躺在床上起不来。交代申时行对雒于仁的处罚要重重地办。
雒于仁哪敢顶撞皇帝?幕后肯定是受人指使。
对雒于仁的处理,申时行从中做了凯旋,最后革职了事,免去了挨板子、充军。
申时行差人登门造访,目的是让孙暹向万历皇帝替雒于仁说情的。
孙暹点头表示同意。来客见使命已经完成,便起身告辞了。
客人走后,孙暹返回餐桌继续吃饭。他刚坐下,发现放在碗里的烤鸭腿不见了,仅留下一堆鸭腿骨。胆敢从老虎嘴边偷吃的,太放肆。他命令管家将靠近餐桌的仆人叫到一起,挨个训责,找出究竟是谁偷吃了烤鸭腿。
烤鸭腿吃到肚子里,嘴头一抹,不见踪迹,偷吃的仆人自然不愿意承认。
孙暹很生气,又拿偷吃的仆人没办法。俗语说得好,捉贼捉赃,你要有证据。
魏四自告奋勇道:“公公,奴才有话说。”
“讲!”
“我有祖传的神奇药丸,只需吃下一粒,便可瞬间产生腹泻。偷吃烤鸭腿的人,吃下烤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吃到肚子里还没消化,倘若吃下药丸……”
魏四采用的是心理学的恫吓法,哪里有什么神奇的药丸,是他吃剩下的治疗怪病的药而已。
偷吃烤鸭腿的仆人不知是诈,跪地求饶,孙暹叫人把他拖出去一顿鞭笞。被打的仆人是徐贵的亲戚。徐贵是邱承云家的掌家。与徐贵结下仇恨,让后来的魏忠贤四川之行险些殁命,埋下了种子。
经过这件事,魏四的出众表现使得孙暹对他大加赏识,介绍他进皇宫当差。
“什么张三李四的,一听就是农村出来的。‘魏四’这个名字太俗气,你以后叫‘魏进贤’吧!寓意本宫送进皇宫的贤才。哼哼哼。”
“谢公公厚爱。”魏进贤俯首叩谢。
万历十七年,公元一五八九年,影响大明国运的风云人物终于踏进紫禁城。
此时的魏忠贤,只是皇宫里的一个“小火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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