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意义上的自由

大雁在路上

我从来不这样器重自己，觉得非要像别人述说自己的经历，或者各种以自己为主角的话题。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叙述的并非我个人的生活映照，而是整整这一代人的生活映照。

在无以计数的人群当中，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分子，一无所有，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但是，我并不抱怨，正是因为无家可归，我获得了一种意义上的自由。

正是因为一无所有，我便无所羁绊了。

因此，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具备朴实的生活基本条件，独立自主以及公正不抱偏见。

脱离了至亲、朋友，甚至脱离了挚爱的家，我确实有一点与众不同。在这个不太公平的社会，过早地独立，过早地追逐所欢。

我在平凡中长大，却在台风口下生存发展了起来。年少的轻狂，我已经找不到了，它已经被岁月干干净净地抹去了踪影。后来，我被迫像罪犯一样离开，或许，它随之也被降落在某位如我曾经般的人身上，快活地肆虐，挥霍着如金的青春。

曾有莫多的各种好朋友，莫名地仿佛都消失了。而如同现在，我不再属于任何地方，在世界各地我只是陌生人，顶多也不过是过客。

从未有人像我这代人这样从精神的高处坠落，道德如此倒退--我指出这点，毫无得意，而深感羞耻。从我乳臭未干的少年变成二货青年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变迁远远超过十代人所经历的，我们都感觉到，变化太大了！太大了！

我的今天与昨天是那么的不同，我的得意与失意相差是那么大，我有时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过一个生活，而是过了许多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当我无心说出“我的生活”这个词的时候，我常常会不自觉地问自己：“你指的是哪个生活？”

同样，当我说出“我的家”时，已经不知道指的是哪个家，是父母筑造的家？还是自己的小窝？

然后更会猛想起自己早就不被家乡接纳了，像一个远客一样，我已经不是那里的一员。我与故土已不存在任何有机联系，而在此地，我又从未真正融入。

我在其中成长的世界，以及两者其中的世界，它们在我的心目中越来越不一样，最后成为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当与故友谈及以往，我从是从他们惊讶的问话中发现，有多少事情对他们而言已成为历史，或者是不可思议的，对我而言却依旧是不言而喻的事实。我内心有种秘密了的直觉告诉我，他们是对的。

联系我们的今天，我们的昨天与我们的前天的桥梁已经全部断了。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感到惊异，当年我们竟然把那样繁多丰富的内容塞进一代人的生活中—当然，这是一种无比艰难和遭受伤害的生活。

当我拿它和祖先的生活相比较时，这种感触就更深，我的父亲，祖父，他们都经历了什么？他们每人的生活都只有一种形式。他们自始至终只过一种生活，没有大起大落，没有被迫和危险，只有轻微的激动、毫不起眼的变化，节奏平稳宁静，时间的波浪让他们在摇篮中摇晃。他们一生住在一个国家，一座城市，甚至一栋屋子里，外面所发生的一切，说实在的，只存在于报纸上面，不会碰触到他们的家门。

所谓的一些小波浪，很快也就风平浪静了，被人们遗忘了，成为一页枯萎的历史，原先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又在继续。

而我们所过的生活根本没有重复，已逝去的一切再不返回，我们这代人最充分地经历了历史分摊在一个国家和一个世纪的一切。

我觉得，见证这种充满戏剧性的、令人惊愕的生活，是我的义务。因为，—我再一遍重复—每个人都迫不得已成了见证人。对于我们这代人而言，没有任何逃避的可能，我们无法像前人那样把自己置身事外。

由于我们这个时代新的同步性，我们时时刻刻难以脱身。发生在几千海里以外的事情很快就印成图片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没有什么可以躲避和抵挡这种不断的沟通和介入，没有一块土地的人们可以逃遁，人们买不到任何安宁，命运之手每时每刻、随时随地地抓住我们，把我们拽回到它永不知足的戏弄中去。

新的惶恐、失望和痛楚，这样的形容，像一只蜜蜂，从每个花朵中吸吮苦涩。总是在想，该逃向何方？我们已经太累了。

生活的荒谬和残忍有时令人感到难以忍受，人心一一沦陷，令人心怀希望的遥不可及。但是，我们仍梦想着通过努力创造一个更人道主义的和谐境界。即使，我们常常感到，面对这个世界，无能无力。

我们，一直都在矛盾着。

一个彻底经历了这个时代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被驱逐、被驱赶的人—我们没有什么喘息的机会—比他的任何一位祖先都具有更多的阅历。即使今天，我们依然处在一个转折点上，处在一个结束和一个新的起点上。因此，我有意用一个固定的日期让自己的回顾暂时告一段落。

大雁的生活志

我的房间，没有我自己的任何一本作品，没有笔记，没有友人的信件。我与世隔绝，我们每个人像几百年前没有轮船、火车、飞机那样孤绝地生活着。

关于我从前的一切都只是请我脑海里的回忆。其余一切，在这时对我而言都遥不可及，或者都已经失去了。

不过，我们这代人已经彻底学会不去缅怀已失去的东西。因为，我不认为我们的记忆只是偶然地记住此事，偶然地忘却彼事，它实则上是一种用理性整理和删除的能力。

在一个人的生活中被忘却的一切，实际是早已被他的内在直觉判定，它们必须被忘却。

只有自己想保留的一切，才要求为他人保留下来。

因此，你们替我说吧，替我选择吧！

至少要可以让回忆再亮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