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见过天使吗？或者说，你能想象出她们的样子吗？”
“我想她们应当极其美丽。她们应当有着洁白的翅膀，穿着洁白的衣裳，脸上挂着最纯洁灿烂的微笑，脚步轻盈，永远没有忧愁。”
“她们将永远活在阳光下，黑暗不配拥有她们。”
二
我是尘世里的一粒沙，一直在世间在沉浮。
居无定所，四处飘荡。
我在涅灭的历史长河里游荡，在历经战乱的废墟里游荡，饱经雨雪风霜。
我自大漠而来，自风沙漫天里而来。
我飘过教堂的尖顶，聆听虔诚的祷告；
我飘过医院里的白墙，望着一个个表情麻木而衰败的灵魂；
我在夜风里飘过天桥下的桥洞，成为沾染在乞丐身上的一粒灰。
我想我是一粒知识渊博的沙，毕竟我也曾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张面孔。
所以我想我知道人需要什么，千疮百孔的人，是需要安慰的。
哪怕虚无缥缈。
就像天使。
我是见过天使的，就在某个春天里，某一次起风的一刹那，我从地面腾空而起，看到了天使的面孔，和一双干净的眸子。
风停，于是我就落在他的肩头，变成了他黑色衣袍上的一粒灰，但他没能将我掸落。
三
天使究竟是怎样的呢？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句。
但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平庸的，没有丝毫特殊之处，甚至是丑陋的。
五官极其违和，塌鼻梁，厚嘴唇，和凸起的龅牙，让人难以忽略。
除了那双干净到剔透的眼睛。
我起飞的一刹那，我的眼撞上他的眼，那双眼睛像一个漩涡，平静却暗藏波涛，让人深陷其中。
他叫阿黑，正如他的肤色一般。
透过他的肩膀，我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世界，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工地从来不缺苦力，而他正是这些苦力中的一员。
我看着他黝黑的皮肤，暴露在烈阳之下，暴露在数九寒天之中。可他从来都沉默得像一头牛，默默地将身躯埋没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
他似乎同我一样，终日飘荡，游走在城市边缘。
有时我看着他在夜里长久未眠，望着那些睡在废报纸上的乞丐发呆，一双眼里尽是悲悯。
他似乎不怎么吃东西，这也许是上帝赐予他的一种能力——他的钱全分给了乞丐，变成了冒着热气的包子。
他依然游走在城市边缘。
四
你见过神迹吗？
我见过。
我见过垂死挣扎的猫，在光芒大作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逃也似的离开。
那是阿黑的手做到的。
他轻轻抚摸这只黑猫的毛发，安抚它，随后手轻轻搁在它的脑袋上，金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掌上发出，于是猫活了过来。
他一定是上帝的宠儿，有幸拥有如此独特的能力。
但是他的眼睛里仍然充满了悲伤，头深深地低垂着，像是在忏悔。
这是今天救助的第三只猫。
月亮高悬，风凉冰冰的，穿过这个无人问津的小巷子。
在这样的夜晚里，常有人在这里丢猫，丢伤痕累累、满是鲜血的猫。
刀片、钳子无所不用其极。
黑色塑料袋里，猫在哀鸣，声音极小，却竭尽了全力。
当遇到第一只猫时，我清楚的感觉他也在瑟瑟发抖，就像是也有刀片划在他的身上，让他疼得极小声地抽气。
他慢慢把手搭在猫的身上，身体跟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我好像明白了，他拥有感同身受的能力。
他能感受到这世间的痛苦，感受到所有生命的迷茫，能感受到人的麻木与凉薄。
突然我很同情他，同情他能遭受所有人遭遇过的，同情他每天都要遭受的苦楚。
假如是我，我不愿意拥有这样的神力，我宁愿做这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哪怕我也同样冷血而残酷。
五
人心究竟是怎样的呢？
这未曾得知。
那应该是一个未曾被发掘的地带，毕竟人心复杂，难以捉摸。
我站在阿黑的肩头，看着那群农民工集体抗议，讨要工钱，却被千方百计的拖欠。
而昨天，我们从某个金碧辉煌的酒店路过，还看到那位经理笑容满面的进进出出，整个人都是春风满面的得意。
我努力地想去辨认阿黑的神情，却发现他表情只是平静，他应当是见惯了吧。
上帝赐他悲悯，赐他救治疾病的能力，本以为可以救人类于水火，却发现无法拯救人类的心。
人心是真的难测啊。
我感到难过。
从一出生起，他就感受别人不曾感受过的东西。
我想象他从小阴沉而寡言，看着一张张虚伪的嘴脸虚与委蛇；
我想象他第一次显露天赋时被人排挤，被大骂是个怪物；
我想象他孤独地禹禹独行，在满天星光下嗅着泥土的气息；
我想象他在无人时露出的笑容，那才是天使的微笑。
可从来没有人知道。
六
天使无法永存，尤其是真正的天使。
我和他走过了太多地方，我始终站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我很幸运，有幸见证了天使的一生。
最后见到他，是在他行刑的前一刻。
我看到有泪从他脸上划过，看起来悲痛万分。
我想起了那天。
我永远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天气是难得的晴朗，晴朗到他一向阴郁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晴朗得有些残酷。
还是那条小巷子。
摔倒了一个女孩，模样小小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先天性心脏病——
那是在公审时她的父亲说的。
他说我脚下这个沉默的青年趁人之危，是个禽兽，因为他们赶到现场时女孩的裤子被扒了下来。
禽兽，这两个字一直在我耳边盘旋，像是某种诅咒。
小巷没有监控，周围也没有人，只有他肩膀上的一粒沙，可惜这粒沙也无法为他作证。
是的，一个醉汉趁女孩摔倒时欲行不轨，被阿黑看到，几拳打跑了醉汉。
不得不说，阿黑的块头真的很大。
他蹲下去，想为女孩穿上衣服。
嗯，也不得不说，这世上的巧合也很多。
孩子的父亲就在这时找来了，于是这位天使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替罪羔羊。
谁让他是天使呢？他理应承担人类犯下的过错。
法庭上那位父亲脸上全是心有余悸，可我还是同情阿黑。
七
在最后一刻，我似乎听到他在对我说话。
他说啊，
这世界上每时每刻的痛苦与绝望，我都感同身受，却无人为我分担，这太孤独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孤独。
我无法忍受行走在黑暗里的孤独。
所以就这样让我离开吧。
我想哭，可我没有眼泪。
我多想告诉他，
其实我也去过别的地方，有四季如春的海滩，大片大片的阳光不遗余力的盛开；
有漫山遍野繁盛的鲜花，斑斓地缀满绿色的山野；
有夏夜月光下的篱笆院里，犬吠声声、虫鸣阵阵；
还有漫天飞雪里，许下和爱人白头的承诺的美好。
你还没经历过呢，上帝只给你了感受痛苦的钥匙，却忘了给你开一扇欣赏美好的窗。
也许悲伤苦难才能在你心里生根发芽，而快乐只能弥留。
这对你太残酷了。
真抱歉，我想你回去以后上帝得这么对你说。
八
枪声响起，一切都结束了。
天使的尸体在焚尸炉里的烈火中燃烧，而我随着灰烬，随着风，继续游荡。
天使的故事结束了。
今天，我想起了他，却只能想起一句话——
也许天使，没你们想象中那么美丽和幸福。
(本文的灵感来自《绿里奇迹》和《七号房的礼物》的大概简介，写完才发现有点消极，就当个不太精彩的故事看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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