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红姨对她的印象很深。
那是在一个放学的普通午后,我和几个同学下课吃了饭后,一起看了展览又各自回家。巴塞的街道规划得像北京城一样横平竖直、方格交错,我每会在不同的地方拐弯,尝试更多关于转角的排列组合,以便我回家的时候每天都能有新的风景可以看。
一路上路过了很多酒吧、面包坊,闻到了各种食物的香气。那些气味就像神灯传说里面,已经幻化作无形的妖魔,直勾勾地吸引我的魂魄。往常我会停留下来,驻足看看有没有我想吃的东西。不过今天我没有停留,我心心念念的,是我昨天放在冰箱里买的又大又黑的一盒车厘子。
在我步履匆匆,盯着脚下的路奔向家里时,突然,一阵桃子的幽幽的清香捉住了我的嗅觉,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家水果店把西班牙现在上市的各种桃子—油桃、黄桃、毛桃、扁桃,一堆堆地摞在了店门口。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店,抓了一个口袋,捡了几个扁桃进去,走向了看似空无一人的果店里面的秤台,一边感叹这店家的心大,一遍叫道“¡Buenas!”(=Buenas Tardes下午好!)“Hola!”一个穿着红色紧身T恤的身材略微肥硕的亚裔女人站起身来应答我,此时我才发现原来店主坐在称后面玩手机,不过因为头埋得太深,被称挡的严严实实,我没有发现而已。
我把桃子交给了她。她用西班牙语告诉了我价格“Tres y Venticinco” 3.25欧元。我递了一张5欧的纸币给她。在她帮我找零的时候,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在猜测她是不是也是中国来的,所以我仔细看了看她。
她约莫40岁上下,比我矮一个头,肤色稍黑,系着红色围裙。头发染成了橘黄色,随意的扎成马尾,没精打采地耸拉在背后。但是因为她的眉毛还是黑色,并且画了粗粗的眼线,让人的视线不得不全部聚焦在她的眼部上。于此及其不搭配的还有粉红色的口红,看上去略微有点凶神恶煞。我想她应该不是中国的吧,反而更像是东南亚人。于是接过她找过的零钱之后,我说了谢谢,拿了桃子就离开了,一路上时不时拿桃子在鼻边闻闻,熏人的香气,让我觉得很是幸福。
让我没想到是。水果店离住家却很近,再走过过两个红路灯我就到家了。于是在之后的三周里,我就经常来这里买水果。这里有最好品质,比超市的水果新鲜,而且价格也很实惠友好。每天都是这个亚裔女人收银,但是我们两的交流不多,仅限于打招呼和交易。店里生意一般,大部分时候都没人。虽然女人看上去有些凶凶的,但是总是会在我进门时很善意的朝我微笑,所以我心里对她蛮有好感。不知道她的真名,可是在用她经常围的那条围裙的红叫她“红姨”。
直到第二周的周日,我习惯性地来这里买水果,发现红姨手撑在柜台上,半个身子探出去地在和另外一个比她看上去年轻几岁的,体型偏瘦,同为亚裔的女人在称旁边聊天。我在专心地挑着柳橙,挑好之后我走过去递给她。直到离她们越来越近了,5秒后,我才意识到他们讲的是中文。或许是我的表情有了变化,或许是她们本身就很友善,她们对我很真挚地笑了。我粲然一笑,脱口而出,说“我也是中国来的”。
红姨先乐了。“我就觉得你可能是,又觉得你不像,没见过你。你住附近么?”
“我就住离这不远。不过我是来巴塞罗那大学上课的,再过一周我就要走了。”我回答。
“还在读书啊!读书最幸福了!”另一个女人感叹道。红姨接下话茬“是啊。什么都不用愁,什么都不用管,读书的时候最好了”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遍给我挑的橘子磅秤。突然,她拿起了一个我捡的橘子,端详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你捡的这个肯定不好吃,我教你挑!”说完,她走出柜台,信步走到放橘子的筐前,仔细地查看了一下然后拿了一个告诉我“这个,皮细一点,你看现在颠起来还有点重,肯定汁多。”我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看着她一边数落我挑的不好的,一遍帮我把这些“次品”换成了她觉得一定会好吃的。
“哎哟!你这样做生意你刚刚筛剩下的那些谁要呀,你真是太会做生意了吧。”另外女人看在眼里,在一旁说到,嗓音尖利异常,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我没有想到的是,红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卖不出去也不能就这样卖给我们中国人呐。”我很感激地笑了和道谢,觉得莫名的亲切。
“这一片中国人住的多么?”我一边结账,一边问到。
“算是多的啦,不过集中的地方和每次来离开的方向是相反的。”红姨回答。
我很惊讶红姨的细心,“那怎么我很少在路上碰到中国人,亚洲人都很少见?”
“不会吧。可能是你在街上走的时间不对。他们可能都在店里上班。你看那些美甲店、按摩店里面不都是中国小姑娘么”红姨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和你差不多大年纪”,然后把找我的钱和收据递给了我,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等回家之后,我划开其中一个橙子吃,果然汁水充足、橙香馥郁。
之后每一次去店里,我和红姨在客人不多的时候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来二去也算是熟了。从这些闲聊里,我大概拼凑出了红姨的生平。红姨是广西农村的,先去深圳打工攒了点钱,看到工作中介宣传欧洲连洗碗工都可以挣到普通白领的薪水,心一横,拿攒的钱报了名,来到了巴塞罗那。她也先是在美甲店上班,然后寄钱回家,想要给父母修一座大房子,也一边存钱。钱攒了一些后就租了这个地方开水果店。现在结了婚,两个孩子,丈夫是菲律宾人。
最后一次去水果店的时候,要离开巴塞飞往马德里的前一天了。我准备买一些水果在候机,顺便和红姨道别。进门的时候红姨在给几个西班牙人结账,旁边站了一个同样身材略胖的满臂纹身的亚裔男子在帮忙摆水果。他比红姨略微高一点,也更黑一点,那是我第一次见,不过我猜是他应该就是的丈夫了。抬头看到是我,红姨兴高采烈地和我打招呼,我也礼貌性地和她的丈夫点了点头。
我选好水果,走到柜台,递给红姨,发现她和丈夫在吃午饭。饭用密封碗装好的,还是亚洲菜,不过很多米饭、很少肉、更少蔬菜。
“我明天要走了,来给你说再见的”我说道。
“你去哪里?回中国?”红姨一遍磅秤,一边问我。
“去马德里,然后在西班牙周围完一圈再回学校上课了。”
“一共5.6欧。哎。真是好命哦!当学生就是幸福!”红姨说着,突然有一个黑黑的,约莫10岁上下的亚裔小胖墩进来了。我猜他应该就是红姨的儿子。我觉得这孩子很眼熟,想起来之前在过马路的时候,因为红灯在一个小空地对面等了一会,看到这个小胖墩在和一群西班牙小孩子踢球。因为他很明显跑得没其他孩子快,满头大汗、气喘不止,大声喊着“Aquí!Aquí!(这里这里)”但是其他小伙伴并不理会他,也不传球给他,我觉得很可爱,所以印象深刻。
然而小胖墩进来并没有理会我或是红姨,径直走向了收银台背后的屋内,看来是刚才玩得很不愉快。“你儿子么?”我递钱过去问到。
“是啊。烦人得很,话越来越少”
我想起之前在空地上的一幕,问到“会说中文么?”
“会一点,听得懂日常的,但是认不了字了。我老公不会中文,我们都说西班牙语,他也没什么机会学中文。”然后她从柜台下掏出了一本婴儿识字的一本很破烂的书给我看“我现在在给他看这个,但是他很不喜欢,觉得太难了,不想学。”
“ 那他回去过中国么?”
“ 原来没上学的时候过年我们会回去。但是现在他们春节也没有假期,也走不了了。本来出来准备挣够了就回去的,前年听说老家的房子已经修好了,修的很漂亮,但是在这边有家了,也没法回去住了。而且更多时候有时间去菲律宾多一些。”说到这里红姨语气中有些许无奈。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还是不应该说些什么。只能拿了水果,苦笑了下,道了最后的再见。
小时候听过鲤鱼跃龙门的传说。长大了,才发现这只是想象而已。现实中,或是因为龙门根本不存在,或是找错了门,自以为跃过了龙门的鲤鱼并没有变成金龙,只是从无边的苦海一头跳入另一头。而,终于有一天命运的救赎来临,真实的转机摆在它面前时,它却发现自己早已经有了无数无法摆脱现在一切的理由。
第二天早上到了机场,错过了我的航班,只能等待7小时之后的另一班飞机。离境大厅人太多,我走到入境大厅等候。突然我看见一个红姨,穿着第一次见她的红色T恤走了过去。我很惊讶,连忙走过去拉住了她,“你怎么在这里?”
然而回头的却是一张年轻陌生的疑惑的面孔。“不好意思认错人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事。”女人也笑了笑,走了。
看着她背着满满当当的双肩包的背影,我有一种感觉,我没认错,她是十多年前刚刚来到巴塞罗那的红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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