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工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3-10-24 00:00 被阅读0次

    离开生养了二十多年老家的重萌,在已经发达起来的兄弟安萌的撺掇下,准备把自己在二十岁那年修的几间房子修缮一下。修缮的目的,不但是不能让已经有三十年寿命的砖木结构的瓦房不至于倒塌,而且要让这几间在他们人生中有着独特意义的乡居能够再次辉煌。

    这“辉煌”的完成最重大的事项,实际是完成房舍的修建,也就是今天他们说的“修缮”--这房子,其实还没有完工,中间隔着三十年的停工期。

    要说已经住了三十年还没有完工的房子,命运实在也是不凡。

    在重萌二十岁那年,安萌还不到十八岁。大哥萌生、二哥苦萌已经结婚。大嫂、二嫂自然是在一间狭窄的老屋里无法安住的。好在大嫂二嫂又不是同时进门,这就给了萌生爹老华一丝喘息的机会--将在老屋旁曾经作为家里养猪拴牛的圈舍,加高泥墙,再将草房盖换成瓦片,萌生成家立业的新房就算落成。走村窜户收废品的幺叔老福,自愿将多年积蓄拿出,修了三间新房,让苦萌结了婚。苦萌分得幺叔出资修的两间房,另外一间给了重萌。但一间房是没办法结婚的。安萌对三哥说:“再修几间房吧,修了房子就能结婚。”于是,重萌搞钱,安萌负责请人工,几间大瓦房和这三间房子连在一起,重萌结婚了。

    安萌仍然与父母一起住在那间老屋。

    老屋和这处新房中间,也就是老屋旁边由猪牛圈改建的大哥新房,几年之后,萌生推到重建了一幢楼房。老华家有了呈“品”字形的三处房屋,分别住着四个儿子。

    没钱修新房的安萌,为了结婚,出去打工。

    结了婚欠下一屁股债的重萌,没有钱完成新房的装修。

    这处“品”字右下角那个口,也就是苦萌和重萌的新房,本来是没被批准的屋基。社队干部指定的屋基还要靠左,也就是新修的房子要横座在泄山洪的水渠之上--这样做的目的,一来是房子左边是不占耕地的竹林,二来是山洪冲泻下来的速度太大,房子不结实肯定会被冲垮。社队干部的意思,第一是竹林是其他人家的,别人要你老华用种庄稼的地去换,那你就得换,你不愿意甚至别人不让你老华,那你老华就不要修房好了。至于你家儿子结不结婚,又不是社队干部该给你解决的问题;第二,让你把房子修结实,有什么错?

    房子在农村,就是人生的一座丰碑,凭你养了几个儿子活命都难的老华,有什么能力为自己修建丰碑?

    老华请来修房的石匠亲戚,坚决要老华把屋基朝右边种粮食的地里移。“大雨来了,房子冲倒了你再修?”石匠亲戚恨声吼老华:“他们不做人事,你就不动脑壳?”

    但朝右移动,地全是别人的。东说西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用自家上好的地换了这块村人集中居住的院落旁的“鸡犬地”,粮食是少打了许多,不过有了房子儿子才能娶老婆。总不能只为自己吃饱肚子,不管儿子们做光棍。很多年过去,老华的儿子们才知道自家为啥在土地承包到户过去十多年,家里还在二三月间青黄不接,原来不仅仅是父亲没本事。无米难为炊,无地也生不出庄稼啊。

    屋基倒是兑换来了,但建起的新房前面就是别家的粪坑和土地,屋后是人家的祖坟。也不怪别人,粪坑和祖坟修在前,老华家的房子建在后。煮饭的灶屋门口是几座土坟,吃饭的前屋则是冒着蛆蝇的粪坑。重萌的新妇又怕又恶心不说,打晒粮食的院坝也没有--土地是别人家的。

    于是,砌好的砖墙、凹凸的地面再没有继续施工,第一是没钱,第二是连院坝也没有的农家,还算什么农家?

    这处“品”字右下角那个口处的新房,经过三十年的岁月风霜,等待着复工的机会。

    老华的爹生前在外做事,听说很是风光。从老华几兄弟的名字“华”“荣”“贵”“福”可以窥视老华爹在世时的活法。要么他当时已经富裕,要么想要富裕,或者,他其实看淡了物质上的富裕与否。本来是“富贵荣华”的几个字,不但把“福”字来替代了“富”,而且顺序颠倒。

    据老华后来有了出息的几个儿子推测,其实祖父初出家门,在外立足未稳,求的第一是穿暖吃饱,所以对彼时出生的长子取名“华”--衣服华丽,方能吃饱穿暖;第二个儿子出生时,祖父事业渐起,渴望的是声名--有了名气的“荣”,身价自然抬高;至于之后的“贵”,说明祖父事业已经蒸蒸日上,再后来的“福”,是已经不再急切地求“富”,还是看淡了世态炎凉,只愿自己的后辈有“福”,那就只有祖父自己知道了。

    不过,祖父到底没有让自己的儿子们“富”起来。

    老华结婚,是祖父的妹妹实在怕娘家断了香火,才让自己其中一个女儿嫁回来,这才有了今天这个故事;老贵是不屈服于命运的摆布,跑到外面很穷的山区娶了亲,然后再辗转回来居住;至于老荣和老福,被土地深吸住双脚,只好困顿。老福尤其生得矮小迟钝,与傻子无异。苟活不易,便和二哥老荣相依为命。

    也许是命中注定,或者是穷则思变,甚至是时来运转,教“123”的老师都过了不止十个,还认不得123的老福,在年过不惑之时,竟然靠收垃圾赚钱成了周围团转的有钱人,或者可以算得上富翁。

    据说老福赚钱的“绝招”,是“一四得三,二四如六”的乘法口诀。有识得数的,戳穿了老福,老福牵起衣角,擦擦汗涔涔的脸,那古铜色的黑里半天才透出一点看不清的红来,“嘿嘿”一笑:“你读书时成绩好,我的老师是不是这样教我,我忘了。好,照你说的,重来重来。”乡下人倒也宽容,不管是不是重新再算一遍账,都是笑骂一句,事情也就罢了。

    老福翻山越岭,披星戴月,狗咬鹅追,辛苦所得却给侄儿们修了结婚的新房。“你将来老了怎么办?”乡友们关心老福将来老无所养。

    “我老了侄娃子们还没老。他们几个养我,养得起。”老福信心十足。

    “那时他们都有一家人,说不定比现在还穷,养自己都养不起你,还养你?”这种设想,既是乡人富含哲理的深切同情,也是农村经常看到的现实。

    “那……我总不能让他们也像我一样,打一辈子光脚杆……”老福终于迟疑起来。

    “他们?他们结不结婚管你锤子事!你老福是狗咬耗子……”乡人终于说动老福,异口同声大骂起老福来。

    “老子屋头的事,不要你管!”老福终于放声大骂起来,坚决地出钱出力为侄儿们修房娶老婆。

    苦萌结婚的第三年,重萌开始修自己一间房子旁边的房子。

    早就一直努力准备修房材料的重萌,终于迎来开工的日子。

    修房的掌墨师(总工程师)是三叔老贵。帮工的除了会手艺要给工钱的石匠砖匠木匠,还有不给钱干力气活的杂工。

    杂工的主力,是没结婚的二叔老荣和幺叔老福,以及已经长成大人的安萌。重萌的父亲负责统筹,母亲负责给所有人做饭。

    重萌负责资金。修房的资金包括匠人的烟酒吃饭,工钱是先记着,工程完工后再统一结算。还有,如果材料准备得不充分,还要随时去购买材料。

    老福拼命干活,但从来不上桌吃饭。“我吃的那份让给匠人吃,吃饱了干活用力,修房的工期就短。”老福晓得,每天中午和晚上,桌子上是要摆几大碗肉菜的。那无论是下饭还是下酒的肉,要大,要厚,要多。重萌去买肉,要钱。但重萌的钱本来就不多,越用越少。

    后来,钱用得一分没有,房子还没有立起来。

    “你个龟儿子,球本事没得,扯这么大的场子,拿钱来,拿钱来!”老华看工匠们等材料怠工,气急败坏追撵着想找杂工干的重萌骂。

    老福高举锄头,大叫:“你个老疯子,你一辈子做了啥子成绩?你儿子才二十岁,做的是你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锄头没有落地,老华兀自焉了。瞟见竹林中的三儿,远远地吐一口浓痰过去,然后长长地叹气。

    安萌装作没看见,指挥着匠人们用碎砖断木将就施工,晚上安顿好师傅们喝酒说笑,独自跑去请杂工们来帮忙。“你现在帮我家修房,我以后双倍来还工。”安萌陪着笑对不认识他的人说,他请的帮工已经超出认识他家的范围。陌生的人第一次帮工都不大偷懒。

    房子到底修起来了。

    安萌等三哥结婚,自己出去打工。他也要修房结婚,而且,三哥重萌结婚又新欠了一笔债,加上修房欠匠人们的工钱,怕是要苦熬几年。

    老福没有等到侄儿们给他养老,在四年之后生病去世。

    十一

    “您在世没住过好房,死后我一定给您修一座墓。”

    重萌对重病的幺叔说。

    老福去世二十年,终于住进了重萌给他修的墓。

    十二

    安萌提出,要将这处“品”字右下角那个口处的房子修缮一下。“虽然房子老了,但还没有完工啊!”

    按照安萌的计划,先把二哥三哥的房子完工,将老朽漏雨的房盖换成新型的玻纤瓦,让一直独居的二叔老荣安享晚年,再去修缮“品”字左边的老屋,然后修缮“品”字上面大哥萌生的楼房。

    一个崭新的“品”字,终会像一座碑,巍峨地矗立在已经老去的岁月里。这是对青春最好的纪念。

    十三

    和邻居终于说好了扩展院坝的事。

    重萌与三叔老贵介绍过来的拉土师傅说好了价钱,以及填补的位置、要求、时间等,开始填土。然后,准备砌坎,再换房盖,最后把房子整个装修一下。

    以后,回乡给故去十五年的母亲上坟,终于可以对母亲说一声:“妈,我回家了。”

    十四

    老贵给重萌电话:“给拉土师傅增加推土费用,不然没法给你干了。”

    重萌给三叔说:“我和拉土师傅说好了的,你不用管。”

    拉土的师傅租住在三叔家里。三叔就给萌生打电话,说必须增加费用,“不能这样算计外地人。”

    萌生怕自己兄弟坏了名声,马上答应,然后打电话骂重萌“不落教”。

    重萌解释,然后沉默。

    十五

    老荣用自己的养老钱垫付了多付的推土费用,然后再打电话给老华、萌生。然后老家的所有人都知道复工的重萌又“故伎重演”,这次不仅是拖欠,还想赖账。

    重萌想起当年的父亲。

    但如今没有了幺叔老福。

    十六

    重萌想,好在,母亲墓修好,幺爸墓也修了,我做个无家可归之人,也好!

    十七

    支撑每个人活着的,是欲望。

    活着的质量,是控制欲望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制力,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恰到好处地把控好自己的欲望。于是,每个人活着的质量也就不一样。这就有了命运的不同。

    老一辈一直在土里刨食,即使他们中有人曾经离开土地去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但岁月的年轮也将他们的眼界一点点覆盖。不过,他们仍旧有努力生活得更好的想法,因为欲望在心中一直没有消湮。

    十八

    等了三十年的复工,还在继续。

    也要继续。

    不然岁月怎么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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