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有一条山脉,人们习惯叫它老东山。最高海拔据说在凉水井处,2459.3米。远看,像一面巍峨的城墙,耸立起来,成为泸西坝子的屏障。山峦凸起来,像个挺着大肚子仰着头的蛤蟆,山间凹下去,一个山峦接着一个山峦,一个凹丫接着一个凹丫,北南走向,蜿蜒而去。当年日本人进犯越南,想从河口窜入南疆,名将张冲将军打算利用东山,筑一道抗击倭寇的铜墙铁壁。东山向北延伸,就是圭镜山了。圭镜山是乌蒙山的遗脉,东山属不属于乌蒙山脉部分?地理书上没有读到,不清楚。
我早上打开门去上课,看见的就老东山;晚上出去散步,看见的也是老东山。东山像我的老朋友——应该说它是我们的老祖宗。我有多大岁数,就看了它多少年月。“仁者乐山”,山,从来都不说话,他像天一样,永远那样严肃,那样沉默,只是用眼睛看着你。洪荒时代是什么,它是清楚的;人做了什么,它是看见了的;山岚漂流岁月过,它是感觉得到的。恒古未变只相似,它不但看着这个世界的今天,它还要看着这个世界的明天和后天。我观东山,我写东山,笔力不济,文字表现的仅只一点浅表。
二十多年前,我去东山学校讲学。沿着一条绕过来绕过去的山路曲折而上,路两边是荒坡,荒坡上稀稀疏疏长着野草。林木是有的,但不多,生在山间,有松树、栗树、杂木树。比较平整的地方,是山地。东一个西一个的石头,有的高,有的矮,卧在那里,仿佛看守庄稼的窝棚。这些石头,在红土春夏秋冬的浸染下,本色发生了改变,变成淡淡的橙色,这就是东山拥有的特色了。时值晚秋,几头缺乏营养的黄牛在坡上啃着草,一匹白马驮了南瓜走过来。眼前物景触动,我有几分诗兴浮上来,坐在车上哼成两句:“黄牛山坡啃青草,白马凹路驮南瓜。”
山高天远,风呼呼地吹。还不到裁剪寒衣的九月,这里就颇有几分冷意了。鹰披了厚厚的羽毛,感觉不到,仍然在天空翱翔。狗却是感觉到了的,过冬的新毛密密麻麻地生出来。偶尔路过一个山村,透过车窗看去,房舍是低矮的,红土坯砌成的墙壁上挂着犁耙之类的农具,鸡无所畏惧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还能见到一些茅草屋夹杂其间,低矮、阴暗,有的好像就要倾倒,风雨飘摇。这里,桃树、梨树、苹果树没有,柿子树却多,树根脚布满落叶,枝桠上却吊着许多柿子,仿佛天上掉下的金月亮。忽然看见一面池塘,水现出浑浊的青绿。一个女人担了桶来挑水,几只羊也来这里饮水,我有些吃惊。
驾车的师傅见我对着窗外出神,便和我拉呱几句:“这山头上,实在没什么好景色。倘若你五六月份来,还有些好看的。洋芋棵子长起来,把红土淹没了,绿茵茵的。特别是洋芋成熟的时候你来,我带你去挖,挑着锅,拉着桶水,拿着点辣面酱。挖了新洋芋,刮去皮,洗干净,拖点刺柴来生着火,三块石头把锅支起来,将洋芋倒进锅焖熟,放油盐炕黄,沙乎乎,香喷喷,蘸点面酱和着吃,比吃干巴还香。”
改革开放跨进第五个十年,我再次重访东山。校区的李校长开了车带我到处转转。山坡上,路边的林木郁郁葱葱,我们的车就在林荫道上行驶,我感叹着东山的变化。李校长说:“如今,建了风力发电站,做饭用电,烤火用电,晚上睡觉用的也是电热毯。盖房子不用一根木料,全是钢筋水泥砖。种下去的树,没有人来砍,没有人家要。树木长起来了,环境保护好了,真正做到了习总书记说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再看看那些种植三七的大棚,再看看那些村里的房子,和上一次来见到的,简直不敢相认,全都换了新颜。土坯房子快要拆除完了,偶尔看到一两栋,最多的就是钢混结构楼,多数建的是三层,还有四层的。红砖砌的墙壁全部粉刷了,迎面粘贴着亮闪闪的瓷砖,铝合金门窗,铜雕门,这是简单的了。更多人家安装的是铜铸门,看上去既大方,又厚重,又富贵。在以前,做梦也不敢想象能住这样好的房子。还有的人家建的是别墅,阳台、车库、卫生间、花园,一样不缺。里面是跃层,客厅里一盏从顶落下来的吊灯就要上万钱。还有转角木楼梯,还有罗马柱装饰的楼阁……“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我站在原野上看东山,那变化的景致,虽然说不上气象万千,但也很让人留恋。
春天的东山,阳光照着,风带来暖意,一层淡淡的雾霭浮在山间。山好像一只冬眠的虫子,才听到惊蛰的雷声,朦朦胧胧中,还没有完全从旧年的梦里苏醒。草准备萌发了,可还在二月的料峭中挣扎,几株嫩芽刚刚探出头来。树的孕育就要告一段落,一丝新绿浮在枝桠上面。山色遥看,好像和冬天里没什么两样,枯黑中裹着灰暗,萎靡中夹着低沉。但你感觉得到,生命已经在勃发。春雷已经响彻,春风已经呼唤,只等一场春雨,东山就要改变颜色,就要以一个全新的自我,展现在世界面前。我们需要的是耐心,耐心等待。竖立在山头上的风力电杆装着巨大的风扇,不分昼夜地旋转,仿佛堂吉诃德看见的风车。我从遥远的地方看过去,那些灰白色的身影,究竟是山守护了它,还是它守护了山?
夏天的东山,明丽而清新,仿佛一个出浴的新娘。那无边无际的黛色,是新娘特制的婚纱。飘在山巅的白云,是她高贵的礼帽。蓝莹莹的天衬托着,一切是那样地分明,一切是那样地美丽。昔日的褐红色不见了,枯黑和灰色一扫而光,代之的是一派深绿,或是浅绿,或是淡绿。雪天的山是银装素裹,夏天的山却是绿装艳罩。草长莺飞,兔子在上面撒欢,一群一群的黑羊和黄羊在贪婪地啃食;杜鹃花开了,蝴蝶飞来翩翩起舞;松林下面,蘑菇像密密麻麻麻的雨伞,你追我赶地撑开;林子里,紫色的浆果成熟了,发出诱人的香甜……
秋风秋雨,霜雪袭来。秋和冬是凋零的季节,野兽藏到洞穴里去,我的笔就不再去展现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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