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陌
文/栀言工作室
(一)白玉谁家郎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于纸上端端正正写下这句诗,反复吟哦,思绪翻飞,想自己少年意气风发,及至弱冠便出门闯荡,原本心怀天下想一展宏图,却未料这盛唐,竟全非他心中所想的盛唐,繁华之下,掩藏的却是枯朽与黑暗。
“七岁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呵。”他自嘲的一笑。
七岁思壮又如何,如今以至而立之年,却无以为立,这偌大的盛唐,竟无自己方寸容身之地。
“闻说那李太白,竟也被圣上赐金放还于洛阳,也不知,此番能否有缘得见。”
想到这里,鬼使神差的放下笔,望向窗外,此时一轮圆月正挂于天际,清冷的月光倾洒而下,地上竟是亮堂一片,好似仙境。
“左右无眠,正好趁这好月出去走走,兴许能遇上那太白也未可知。”
说着便放下了笔,踱步去向了门外。
正逢仲春初夏,四下都传来蛐蛐声,偶尔还会有一两声蝉叫,一缕熏风扑面而至,路旁萤草和着微风轻舞,树上初生的嫩叶儿也在沙沙作响。
“倒也妙极。”
闭着眼感受着这一切,当即只觉得静谧安恬,无限愁绪竟也去了大半,心情格外轻松。
算起来,该有好几年没有这么放松了,自弱冠离家,辗转郇瑕、吴越,于洛阳赶考落第,又赴兖州省亲而游齐赵……蹉跎了十几年,踏遍了大唐寸寸山河,如今又是困守洛城……
怕是洛城与我八字不合?
心下这样想着,步子也没停,前方是一方小池,池中荷叶片片,隐约可见及朵初开的莲花随微风颤颤,一如年方二八的少女半掩玉面娇羞的一笑,不似人间。
风停了,池面归复平静,瑶月倒映水中,恍惚间,竟分不清天与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远处似是有人在吟诗?
他皱了皱眉,心想,这会儿已是子夜,竟还有与我一样的闲人在外面晃荡?
循声走去,越过了几棵大树,便见着月光下,那人一袭白衣,持剑而舞,剑法灵动自如,洒脱不羁,另一只手的酒壶时不时往嘴里倒,酒入豪肠,身姿愈发潇洒,剑气肆虐间,蝉虫竟都安静了下来。
刹那间,仿佛天地只剩这一抹绝色。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这诗句……这剑法……
眼前的身影逐渐同自己心心念念了半生的那位缓缓重合……
“李太白!”他激动的喊出了声。
“哧——”
冰凉的剑尖顶着他的眉心,吞吐的寒芒使他浑身一颤,月光落在剑身,刺的他眼睛发疼。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那人侧着身子,一手持剑,另一手捏着酒壶灌了口酒,瞥了一眼他,语气断续。
“你,认识,我?”
一口酒气扑面而来,他嗅了几口,当即沉醉。
“这什么酒,好香,比我喝的好多了……”
“嗯?”
那人眯了眯眼,回剑入鞘。
“你也喜欢酒?”
月下池边,二人喝的酩酊大醉。
“好酒……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弟杜甫,字子美。”
“杜子美……哈哈,你这肚子也不美嘛。”
“……子是指我。”
“哦,你美……我来看看,诶,是挺美。”
“……不比太白大哥。”
“老杜啊……”
“我才三十出头!”
“才比我小十岁,很老了……”
“……”
“老杜啊……”
“别叫我老杜!”
“好的老杜……”
“我……算了随你……”
“老杜啊,你说这月光,酿成酒会是什么味儿?”
“那定是仙脂佳肴。”
“嗯……仙脂佳肴,来,干……”
“……”
借着酒意,二人沉沉睡去。
(二)看花东陌上
“这是天津桥。”
张眼望去,桥畔有万国舟帆,南北两市胡人商旅充肆,抬头北望即是煌煌万象神宫,盛唐神威毕现。
桥上有四角亭、栏杆、表柱,两端有酒楼、市集,行人车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桥西是神都宛,宛东北岸是上阳宫;桥北是太微城和紫微城,宫殿巍峨古朴,大气磅礴;桥南是里坊区,自拥十里繁华。
“拂晓,步于桥上,举首可见一轮圆月垂挂天幕,俯首河面波光粼粼,偶尔传来钟声一二,啧,这画面……”
太白闭眼沉醉。
“嗯……大哥,现在是晌午。”
子美忍不住打断眼前人的幻想。
“你看那里。”
太白指了指城东大道,那里桃李成行,可见几对才子佳人吟诗作对,游乐赏花。
“每至阳春时节,城中男女常去那里花前月下,白衣卿相,才子佳人……我初来时啊,正逢阳春,便是见了那番风景,作出了洛阳陌。”太白大哥似乎有些春风得意,拉着他直往东陌跑。
“喂!男女花前月下的地方!”
“哎呀,多大点事。”
垂杨紫陌,桃李芳丛。
四十不惑的年纪,却仿佛还只是少年,衣裳楚楚,充耳琇莹,萧萧素素,爽朗清举,他行于东陌见,正细细欣赏琼芳飞簌,俊逸仙颜上缀着一对星眸,眸子里蕴着星河万丈,隐约可见几分放荡与不羁。
他犹未意识到,一众赏花赋闲的男女,此时都忘掉了手头的事,纷纷回首看他,一时惊为天人。
自是少年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后方,子美神情微妙,缓缓吟诵这首乐府。
这人,怕不是写的他自己吧?
“诶,老杜,站着干嘛,来啊,你看这花……”
子美脸色一囧,看着周围男女奇异的神色,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朝太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嗯?老杜你眼睛怎么了?”
见老杜无动于衷,太白便回头将他给拉了过去,捻起一朵娇艳的花。
“你看这花,其貌其形,是不是神似群芳楼舞女的霓裳……”
“……”子美无言,连忙拽着太白的衣袖,迎着满路更加微妙的目光,将他拉走。
“喂喂喂,你干嘛,我还没说完呢。你说那天上的云彩,把它裁成衣裳穿上,会不会当即羽化成仙……”
“走啦!”
(三)白璧买歌笑
“说起这洛阳啊,我还是最喜这天津桥的董家酒楼。”
太白端着酒杯,轻轻嗅了一口,闭上眼睛甚是享受的摇摇头。
“当真是酒中逸品,此番来洛阳,便只是品这酒,也不亏了。”太白说着,眼睛微睁,看了一眼眼前的子美,大笑了一声,“哈哈哈,如今更是得遇老杜,幸甚至也,诶,愣着干嘛,斟上斟上。”
子美摇摇头,无奈一笑,给自己斟满酒,酒香四溢,只是闻这扑鼻香气,竟也是种享受,“不愧是太白所好,果然是琼脂佳酿。”
“来,干!”
一杯酒下肚,顿觉浑身暖和,说不出的惬意,不经意间他看向了窗外,街上人山人海,车马络绎不绝,远处是恢宏的宫城,再远处是依稀可见的连绵青山,他神情微妙,心思逐渐游离天外。
“懒得看了,你直接拿出你的得意之作。”忽然,太白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转头看去,便见得一年轻人捧着行卷,小心翼翼地要递给这位诗仙,似是要请指点。
“咳咳……”听了年轻人诵的诗后,子美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那年轻人见了,眼神略带不善,估摸着是在暗自腹诽“这人谁啊,我都没跟诗仙大人一起喝酒”。
“弱冠哭白发,少年强说愁,矫揉造作,你且去游历个十几年再来。”果不其然,诗仙一脸嫌弃,忙挥手道:“走吧走吧,别妨碍我喝酒。”
那年轻人只得苦丧个脸出去了。接着便见又有人捧着行卷进来。
这时子美神色一动,道:“刚刚从窗外望去,见到这浩浩洛城,便想到我以前作的《望岳》一诗,太白兄来指点?”
“哦?”太白眼睛微眯。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雌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一诗念完,子美心下不由得紧张起来,却见眼前这诗仙满脸呆滞,神色中却是四溢的欣喜。
“哈哈哈哈,好一个荡胸生层云,决雌入归鸟,雄浑凌厉,干净利索,相比之下我的《泰山吟》竟显得格外拖沓,哈哈哈哈,好!好!”
这时,太白从怀里掏出一袋银两,一把拍在桌子上,这手笔让子美心惊胆战。
“店家,这一袋银子你且拿去,这酒楼我包了,今日我要与老杜促膝长谈,一醉方休!”
满堂客人顿时作鸟兽散,众人也记住了这篇绝唱《望岳》,李杜之遇传为佳话。
“说起来,我是被那皇帝老儿……赐金……放还洛城……老杜你呢……莫非也是看那官场……不爽……”微醺,太白断断续续道。
“我倒是想入那官场……”子美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那个破朝廷……有什么好去的……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太白又是一杯酒下肚,借着酒意缓缓吟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小弟我自然不比太白兄此番豁达……”子美看向了窗外,天下之大竟当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人生一世……黄河入海……青丝成雪……如若不能开心颜……岂不是……白来这繁华人间一趟……你啊,老杜……你太老了……”
“或许吧……”
夜色沉沉。
一轮圆月垂挂天幕,河面波光粼粼,偶尔传来一二钟声。
(四)一醉轻王侯
转眼便已至仲秋,洛阳一别后,于开封相聚,如今却又于石门分别。
就像那天上的云彩,总是聚了又散。
泗水摇荡着漾漾秋波,熠熠海色映亮了绵绵远山,迎着瑟瑟寒风,水上一叶扁舟随波而去,天水一色,远方是看不到的远方。
端坐于船上,他缓缓打开那卷行卷,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几行诗。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离痛饮一番大醉而别,也不过几日而已,你我踏过了此间寸寸山池楼台,那石门山陌,我们何时再次畅饮舒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他抬头瞧了瞧,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
竟是与那天一样的景色。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醉别?有意思。
诗仙还是那个诗仙,便是离别,也不愿露出半点哀思。
此番我前去长安,而太白兄再游江东,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想来太白兄恣意平生,对他来说当真是天下皆可去得,而我……
万千思绪化作一声苦叹,水面似是皱起了眉头,波纹阵阵。
这个时候,太白兄也该在看我送的诗了吧,说起来,困守洛城反而结识太白兄,不虚此行,不枉此生了。
想到这里,他手枕着头便直接在船上躺下了,依着太白的习惯从腰间拿出了酒葫芦便往嘴里灌。
慢慢的,天色渐晚,夜幕上垂着一颗一颗星子,远处的平野一望无垠,粼粼月光随秋波涌动,大江滚滚而去,去向很远很远的远方。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天地间,一人在缓缓吟诵。
江边,伫着一方阁楼,楼高百尺,直入天际,顶上是一道白色身影,一手抱剑,一手持壶,半躺在朱瓦上。
旁边有一张纸,纸上写着端端正正的四行诗: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你困守洛城,我赐金放还……倒还真都是无根飞蓬,可是啊,这对你来说是艰难困苦的漂泊,对我来说,确是挣脱囚笼的自由。”
“安慰我寻仙未果不要感伤,可对我来说,成仙与否,似乎并不重要……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又何尝不是红尘谪仙……”
“老杜啊老杜,你比我年轻,又比我老啊……”
“倒是最后一句,深得我心,痛饮狂歌,飞扬跋扈,知我者子美也。”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江上千帆远去,一帆一帆,漂向了落日里,唯见一线秋江,向邈远的天际奔流。
“无聊啊无聊……这一走啊,就没人与我一醉了……”
繁星渐起,瑶月隐隐,像水晶帘子上缀着颗夜明珠,洒下丝丝清冷晦暗的微光。
他灌了口酒,伸手向星河探去,朝那颗最亮的星握了握——仿佛握住了星辰。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云海里,一人在缓缓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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