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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者》: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素食者》: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作者: 无物永驻 | 来源:发表于2023-05-19 16:01 被阅读0次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

    ——《如果有来生》三毛


    胎记里的种子

    从前读三毛的诗,纵使她说尽了无情和洒脱,最终还是忍不住写道——“如果有来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为永恒。”并非无情,而是怕情深后分离。

    若非《素食者》,我从未想过“要做一棵树”亦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素食者》这本书出自韩国作家韩江,是亚洲首位国际布克文学奖获奖作品。讲述的故事平凡且诡谲,平凡到可以是你我中任何一人的故事,也因此在故事的诡谲里滋生出感同身受的、撕心裂肺的痛。

    “我没有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的人。”故事的开篇便是英惠丈夫的这句话。丈夫眼里的英惠是一名乖觉、温驯的妻子兼保姆,收拾家务,照顾丈夫,做好是应当,瑕疵是过错。

    唯有一点英惠与旁人不同,便是不穿胸罩。丈夫不满,认为妻子不仅该穿,还该垫厚乳垫。“这样一来,跟朋友见面时,我也好显得有点面子。”丈夫这样想。他不关心英惠的想法,只要求她顺从。

    有一天,英惠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挂满了鲜血淋漓的肉块,穿行过,眼前是灿烂景象,耳边传来的是人们大快朵颐后的笑声,嘴里咽下的却是生肉和鲜血。

    从此以后,英惠对食肉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抵触。原本逆来顺受的她不顾丈夫和家人反对,成为了一名素食者。丈夫暴跳如雷:“那你要连累我吗?”

    食素本只是饮食习惯的转变,但英惠本人也像从肉食动物变成了素食动物一样,变得沉默寡言,对丈夫也冷漠起来。“她这是疯了,彻底疯了。”与她生活了五年的丈夫是第一个喊出她疯了的人。

    闻听英惠疯了,父亲挥着巴掌,将肉硬塞进她紧咬的牙关,对待她跟对待当年折磨致死的小狗无异。一旁的母亲也只是一味地附和,想尽办法让她吃肉。

    除了那句“我不吃肉”,英惠再也说不出什么。又有谁愿意听呢?她只能割腕自杀,用鲜血代替泪水,洒在暴力之上。

    然而,食素并没有让她从鲜血淋漓的噩梦里解脱。她的梦里仍有一张张脸,父亲的脸,丈夫的脸,陌生的脸,还有腐败溃烂的脸。她无法忘记童年时父亲残忍地用摩托车拖着咬了她的狗跑到奄奄一息,再大摆狗肉宴,命她吃下狗肉拌饭。

    英惠真的“疯了”,在长夜的梦里失眠,在白日的生活里煎熬。之后,丈夫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抛弃了她,与扔掉旧家电无异。

    独身一人的英惠依然没有摆脱痛苦,她的艺术家姐夫借艺术之名,向无力反抗的她行不轨之事。姐夫以英惠臀部的胎记为原点,在她的裸体上画满花朵,拍下赤裸的自己和英惠交融的场景。

    故事里写道,“她张开布满橘黄色花瓣的双腿,恰似在与阳光交媾。” 姐夫无法理解英惠,他渴望的是肉体,而英惠却向往着人体长出的花,渴望变成它们,与自然交融。或许,真正的艺术家是英惠,而非欲望缠身的姐夫。

    而那枚本应生来自由的胎记,成为了一颗种子,深深扎根在英惠的私处,肆意疯长,发誓要占有操控英惠。


    素食者要成为一棵树

    姐姐独自撑起家庭,照顾孩子,以让姐夫能安心创作艺术,换来的却是他和英惠的苟且。姐姐没有原谅姐夫和英惠,把他们都送进了精神病院。但姐姐也依然放不下照顾英惠的责任,常去探望她。

    此时的英惠终于知道,食素并不能让她摆脱梦里的脸,她要做的是成为一棵树,倒立着,头是根,四肢是枝叶,她只需要水和阳光。大口的鲜血从她因绝食而被破坏的胃里倾倒出来,腥甜的血并不让英惠感到恐惧,反而是分外平静。

    姐姐看着英惠,绝望道:“你正在走向死亡啊。”而原来的英惠好像回来了,只问道:“我为什么不能死?”

    “我为什么不能死?”

    突然间,这句话好像是在问我,问每一位读者,问她为什么不能死。

    《创世记》里说,夏娃来自亚当多余的肋骨。亚里士多德说:“女性之所以为女性,是因为缺乏某些品质。” 所以女人生来便是男人的附属品,所以英惠面对的是父亲的家暴,丈夫的轻视,姐夫的欲望。最终她只好问道:“我为什么不能死?”为什么我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主宰?

    她能伤害的只有自己,不哭不闹,心抹去,血放干,头埋进土里,做起一棵无知无觉的树。“我倒立的时候,身上会长出叶子,手掌会生出树根,扎进土里,不停地、不断地......嗯,胯下就要绽放出花朵了,所以我会打开双腿,彻底打开......”

    圆挺的乳房曾是英惠唯一的安全感,她想,“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欢我的乳房,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 无论是手、脚、牙还是三寸之舌甚至一个眼神都会伤人,因为他们太尖锐了,而英惠曾也正被它们伤害着。所以,英惠越来越瘦,越来越锋利,像是要刺破谁似的。

    现在,英惠终于变回了小孩,她体重极轻,乳房扁平,仿佛再不复有女性特征。她是一个孩子,一颗种子,她的死不是毁灭,而是重生。

    最终陪着英惠的只有姐姐,她也终于明白了,英惠不是疯了,而是在等待回答,不,更像是表达抗议。她无法阻止,“阻止那些无人知晓的东西渗透进英惠的骨髓”,同样也无法阻止它们渗透自己。她这才发现,自己或许就是另一个英惠。

    可是,姐姐却不能像英惠一般变成一棵树,她只能拿着绳子去后山了结自己,却发现“没有哪棵树愿意收留自己”,意识到自己终究逃不过如此活着的命运。

    最终,醒悟的姐姐带着英惠离开了精神病院,离开的路上有“‘熊熊燃烧’的树木,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

    至此,“成为一棵树”象征着抗争,胎记里生出的种子没能占有英惠。而英惠悲剧地、沉默地、惨烈地让自己燃成大火,然后疼痛,然后失去知觉,然后把每一棵树当作手足。


    玫瑰匕首和枪

    这个故事里有三位女性,一是英惠,二是姐姐,三是母亲。英惠是弱者,但她用自己的身体反抗;姐姐是强者,独自撑起整个家,却妄想哪棵树收留了她的命连带着糟粕的人生;母亲是无言者,只有附和与哭声。

    三位女性对应着三名男性,一是丈夫,二是姐夫,三是父亲。丈夫把英惠当附属品,旨在做好妻子和保姆的本分,莫要连累丈夫。姐夫把英惠作发泄物,以满足欲望。父亲把英惠当所有物,不能有反抗忤逆。

    到头来,三位女性在他们面前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弱者。这个弱不来自于经济或生理,而来自于无视,韩国社会的无视,无视女性、无视对女性的压迫、无视暴力、无视这种无视。故事里的人“无法阻止那些无人知晓的东西渗透进英惠的骨髓”,正是因为他们从未关注过,从未试图理解“那些无人知晓的东西”。

    故事的主角是英惠,作者却故意偏不让读者看到英惠的视角。全篇分为三个短篇,分别以丈夫、姐夫和姐姐三人的视角来阐述,三人或不解或冷漠或怜悯,而只有寥寥几笔描写了英惠的梦和想法。作者执意让我们以“正常人”的眼光看“疯子”,看一个“疯子”如何变成一棵树。就像现实里我们看不到“素食者”,只看得到“疯子”;我们听不到他们的呐喊,只听得到一群群围观者的唏嘘。

    同时,文中英惠的母亲也是可有可无之人。母亲本应在孩子的人生里扮演最重要的角色之一,是孩子的启蒙者、保护者。但英惠的母亲却仿佛消失了,几乎只出现在父亲出现的场景里,只有附和与顺从。

    英惠不吃肉了,因为过去的阴影,肉体和心理上忍受的暴力都像是在梦里吃的生肉般残暴恶心。作者用饮食的转变来代替英惠内心的转变,她真正想做却做不到的,是脱离在社会和家庭中遭受暴力的角色。可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于是她想,若不为人类便也不用套入任何角色了吧。

    而真正理解英惠的只有和她一样遭受暴力,却用另一种方式活下来的姐姐。因为经历相似,所以感同身受。讽刺的是,将英惠送入和救出精神病院的人都是姐姐。社会里的受害者,也时不时会变成加害者,因为弱者甚至因周遭的无视而难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作者韩江在颁奖致辞时说:“我在写作时,经常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

    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也曾在她的作品《韵律0》中试探过人类的理智和疯狂的界限。她自行麻醉,摆出七十二件令人愉悦或危险的物品供观众选择,并在无法动弹的她身上施行,前提是观众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在长达六个小时的时间里,观众的选择从玫瑰变到匕首,最终到上膛的枪。当作品结束时,玛丽娜已经伤痕累累。

    而这一切暴力和疯狂行为都来源于没有后果,或者说没有约束。他们可以在没有法律约束的情况下伤害甚至杀了玛丽娜。

    这与《素食者》中英惠和姐姐的处境别无二致。

    伤害她们的不是玫瑰、匕首、枪,而是手、脚、眼神和三寸之舌。而伤害她们的人是父亲,是丈夫,是亲人啊,亲人从不必担责。

    可当麻醉过去,玛丽娜站起来走向观众,对他们进行无声的控诉,观众们却吓得四散而逃。就像突然觉醒的英惠,用食素来进行无声的控诉,惹来的同样是旁观者的恐惧,恐惧她疯了,彻底疯了。


    誓死不加入人类群体

    作者韩江说:“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她用“精神病人”英惠的故事来点醒被压迫的女性们从而引发思考。

    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表示,女性的任何言论都是建立在“我是女性”的基础之上的,而男性的观点则无需建立在任何基础之上,因为长久以来,人类就是男性,男性就是人类。而女性是男性相对而论,换而言之,没有男性,就没有了女性的意义。

    同样,西蒙娜也提到女性也长久地被二元论作为男性的对立面,被当作男权社会的“他者”。让我们想想,什么是“他者”,“他者”或是外来者,或是敌人,但绝不能用来概括女性。

    《素食者》止步于让人们意识到问题,然后与作者韩江一起思考,但更重要的是人们究竟该如何做。

    女性与男性的生理差异不可否定,但共同性也不言自明,便是都身而为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由此,二元论或许不需要被颠覆,而需要被抹灭。

    英惠之所以誓死不加入人类群体,是因为她根本没被当作人。英惠控诉的不是身为女性,而是因为身为女性而被捆绑在卑微之中。

    而此刻我迫切希望的,是英惠终如愿以偿变成了一棵树,“沒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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