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是老北京人。虽然成了福建媳妇,但忙于工作、家庭的她,回福建的时间很少。这次来北京,是我们第一次“长相厮守”,我要掏掏她身上的财富给自己---我相信当大学教师的老北京舅妈,对我探访北京定有增益!
她给我看了她的黑白旧相册。里面有许多她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照片。我看见了一位花蕾般的紧致莹润,顾盼生辉的少女,看见了一位“北邮”毕业,心怀远方踌躇满志的女青年,看见了一朵大学毕业后勇敢入伍,穿着军装,从事“电报”专业的铿锵玫瑰。我还看见了她和她的大小、男女同学在颐和园、长城等北京著名景点和那个时代的黑白照相馆留下的人生中最美的照片。
原来舅妈曾经也这么美过!
啥时开始憔悴些露,冒出人间烟火呢?我的发现是,合影者由同学、姐妹、爹娘变成儿女时,舅妈不再那么美了。她成家了,生孩子了,既要忙工作,又要顾家庭了。越往后翻,照片中的舅妈逐渐开始变老了,变松了,笑容是从脸上发出的。直到现如今,舅妈青丝变白发,红润转暗哑,矫健不再有。
我知道,这是人生必然规律。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但每次看到身边熟悉人的“老照片”,看到老态龙钟的现在,对比旧照片中的“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过去,在物证面前,我总禁不住感慨,甚至恍惚,难以置信,同一个人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但是,舅妈“老”得淡定从容,“老”得自得自信,“老”得自成一处风景。她知识丰富,见闻广博。国内外大事和历史往昔人物,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她和我讲了“草原英雄小姐妹”王梅、玉荣和王杰、雷锋的辩证看法;能随时随口说出日前最新的中国印度边界争锋的核心问题所在;能滔滔不绝地剖析中日、中美关系和目前各国面对国际纷争的态度:“现代领导人都是“高知”出生,更懂克制和理智,知道战争必定两败俱伤。武装军演、外交辞论是个过场,其实双方都是想和平谈判解决的。”
关于职场的“刺头”,舅妈说:“往往是这个人看问题不够全面,只从一个角度看事情。”!
是啊,每个职场,都能看到个别“愤青”。愤青的“青”,指的是青年人。不再年青的我们,还当愤青显然不适合了。不再年轻的我们,该有的生命状态是逐渐像舅妈一样:包容,接纳,放下,且做好自己!
我再次受教育,接腔舅妈的话:
“是呀,当一个人在义正辞严,慷慨陈词时,他觉得自己正直勇敢,是正义和公平的使者。其实,他很可能想的说的,是盲人摸象,是管中窥豹,是片面看问题,是从自己的角度为出发点的论证!”
舅妈点头微笑。我紧追不舍:
“舅妈,在以前的阶级斗争和困难年代,您正年轻,会发发牢骚吗?”
舅妈似回忆又眼含怀念:“我一般不轻易驳斥别人,因为我父亲很早就教育我们,谨开眼,慢张嘴。”
哦,我回味咀嚼,好一个“谨开眼,慢张嘴”。真是受教了!
怪不得,在舅妈家,舅妈对年轻人的不同生活主张和行为,包括对我,即使她不赞同,但我没有听见她当面、直接地“嚷嚷或校正”。她只是听着,没有表态。
我现在知道了,舅妈没有表态,就表示她不赞同我们的观点。这种情况下,我有点怕舅妈城府太深了。但转念再想,舅妈这样,不是表达了“和谐和尊重”吗?但她个人该做啥还做啥,也不受你的话语影响,依然做着自己。
真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舅妈!
我提出要去离舅妈家只有一街之隔的舅妈从教的单位---“北京语言大学”走走。舅妈乐意。她舍近求远,带我特意坐了两站公交车,庄重地从正大门进去。夏季的北京,天空瓦蓝瓦蓝的,我惊喜地呼唤:“啊,这不是北京蓝吗?”在北京蓝下,舅妈带着我停停走走,给我介绍了北京语言大学,“是在周总理的关怀下建立起来---初心是作为世界各国来中国学习汉语的官方基地,毛主席题写了校名。”哦,原来是给各国老外学习汉语用的,怪不得此大学先前就有“小联合国”之称。舅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联想:“后来,又建立了中国人学习外国语言的科系,先是八种外国语,发展到现在,几乎涵盖了所有国家语言的学习。”
舅妈还如数家珍地给我讲了最早的计算机是怎样引进大学的,当时长的什么样子,当时的计算机语言,什么二进制,十六进制,三十二进制……我依稀记得当时在读师范学校,就既好奇又害怕上这样的课。没想到,老了老了的舅妈,居然通晓这个---原来舅妈在北邮学的电报专业,就是最早的计算机语言了。
脑海中,年轻时在军营服役三年的舅妈的形象,幻化成了“谍战剧”中穿军统制服的干练的雷厉风行的特派员……
生活中,舅妈也有通常女人所具有的“缺点”---“买买买”,但又具有“经历过物资困乏年代的人”的优点---珍惜生活资源,不肯“扔扔扔”。所以舅妈家里东西可多了,我调侃:“把北京的高房价给这些旧物住着,成本老高啊!”。她进超市,逛展销,大刀阔斧,像军人般豪气地把东西搬回来。但买的东西都是她认为物廉价美的。虽然舅妈的退休金很高,但这个年龄段的人,是不接受“高价”的,除非扶助儿女结婚买房才舍得出“高价”。
看来,“剁手”跟年龄无关,往往跟女人有关。
舅舅偶尔也批判她的购物狂,但舅妈有个性,她不为所动。我也没听见舅妈反驳---正如前文说的,她对不同意见,选择不回应,面不改色地做她自己,继续把吃的穿的用的囤积着。这不,舅舅又“控诉”舅妈了:还能找出三十多年前儿子的玩具给儿子的儿子---三岁的孙子玩。还有帽子裤子呢!
我想象着,孙子穿上,活脱脱一副三十多年前父亲三岁时的模样,关键是款式、花色又流行回来了。我联想着,舅妈看到旧物新用,脸上绽开了的样子……这不,趁着兴头,她承接了刚刚“新闻联播”的话题,给我讲起了此次朝鲜、美国剑拔弩张的军事对峙,讲起了金三胖的治国理政……
舅妈是我探访北京的“市井”之一。从她和她谈论的人、事,我感受到了这部分北京人心中的“大”,大得不是我这样的小学老师能与之一般认识的。我不由产生心悦诚服的谦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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