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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与梅茜的相识纯属偶然。
儿子上高中,我们搬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这里离我和老公的单位都不远,是最佳选项。
每天早上叫儿子起床都千难万难,他经常是伴着我的吼声出门,可是最近,连续几天,不用我三催四请,他自己六点准时起床,洗漱一番,打包了早餐就往外跑。
一切都让人惊喜,除了早餐的品种。“越多越好,最好有排骨”,他这样要求。
我觉得奇怪却并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有个家长在群里说他儿子最近天天早上都要肉要骨头,我才多了个心眼。
昨天,儿子一出门,我就悄悄跟在后面,就这样,第一次见到了梅茜。
梅茜是一条狗。一条大金毛。金色的毛长长的,顺着身子服服贴贴,大大的耳朵,尾巴高高竖起,一双大眼看着你时,你会感觉到里面的忠诚。“梅茜”是儿子给它取的名,养他的是个男人。
儿子说,那个“爷爷”很可怜,每天早上领着梅茜翻店家门口的垃圾袋,“爷爷”找纸箱子酒瓶子,顺便找些东西给梅茜吃。要不是他们几个“仗义相助、扶贫济弱”,梅茜可怜得都不成样儿了。
明白儿子每天积极起床、带早餐的真相后,我的心放下一半。
我是个在大学教法律的老师,长年和案件打交道,职业病作祟,也是出于为儿子安全考虑,工作之余,我对那个老人做了一些调查。
这一调查,引发我更大的好奇心和爱管闲事的毛病。
2
这些年,我教过的学生以法律工作者和警察居多,托他们的福,调查很顺利。资料显示,男人姓余,叫余成林,不是本地人。
最初来西安的其实是他儿子,余鹏,去世前18岁,高考结束,在亲戚介绍的工地上打工挣学费——他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
余鹏在工地干了两个月,挣了几千块钱,8月底和工头结账准备到校报到,离开工地那天出了车祸。
出事那天下午突下暴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坏了,余鹏过马路时被一辆汽车撞倒,车主逃逸,余鹏在被120送往医院的途中,殒命。
令人奇怪的是,车祸现场,余鹏身边有三四十张百元大钞,据工友们说,他们的工钱一向是直接转银行卡,那这现金是哪里来的呢?
车祸后,余彭的父亲,即余成林,从山西农村到西安处理后事。儿子刚考上大学突然丧命,余父怎么都想不通,他想找到那个肇事司机,为儿子讨个公道。
“得些赔偿也行,家里还有两个小的在上学呢。”余父说。
可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新建的工地路边没装摄像头,一切无从找寻。唯一令人有点疑惑的是一条狗。
工友说,那是一条流浪狗,成天在这片游荡,余鹏来了后,每天给狗喂吃的,这狗极聪明,时间一长,认了新主,几乎和余鹏形影不离。
余鹏走前把狗托给看门人照应,还留了几百块托管费。车祸发生后,狗却不见了。
3
余父在工友们的帮助下处理完后事,见天守在派出所等消息,消息未等到,狗,却又突然出现了。
特别狼狈。
浑身的毛一绺一绺打成结,身上有块状的血迹,一条腿受了伤,走路一点一点,头上秃了一块,特别凄凉。
它好像从余父身上的包裹里闻出了熟悉的主人味道,绕着他直转圈,一声声哀叫,拽着余父的裤脚拼命往外拉。
余父不明所以,试着按他的希冀往前走。一路上,只要余父走得不顺它意,它就会用嘴咬住裤脚进行纠正。就这样,狗把余父带到这一片。
这里原是一座城中村,去年刚完成回迁安置。狗带着余父左转右转,来到一处路边,旁边是一个露天洗车场,狗蹲下不动了。
余父养过狗,知道狗忠诚、有灵性,这一路走来,他隐约觉得,狗是要把他带到某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可能和儿子的死有关。
余父问洗车场的老板,车祸当日是否见过一辆有撞痕的汽车,但是没有号码、没有颜色、没有特征、大小都不知道,难度太大了。
打听了几天,余父试着把狗往别处带,狗却始终不愿离开这一片,余父想:既然这样,就且试试吧。人,难道还不如一只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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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余父在这片一住就是三年多。
除了没告诉七旬多老母长孙的死讯,其他的,他对家人说了实话。他的打算是,在这里一边打工挣钱供家人生活,一边打听余鹏的事。
每天早上六点,余父准时出门,带着狗绕着这一片打转,他想过,车肯定早被处理了,但是司机,时间长了,保不准对方警惕心消除,被狗认出来了呢。
余父小心打听着,很多人知道他的情况后,心生怜悯,对他非常照顾。村长可怜他,帮他找了个活,工资高但是地方远,余父婉言拒绝了。后来,村长又介绍他在小区里做清洁,还让大家把纸箱子酒瓶子这些送给他换钱。
“村长是好人呐!”余父说,“他一家子都客气,有时还送我东西,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困难,又帮忙搭线介绍了个资助孩子上学的人。”
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特别是来自不熟识的人,我很想提醒他这一点。但看他一脸的感激和知足,又忍住了。何必现在就打破他心里那点仅存的美好呢,等我弄清真相,再告诉他不迟。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雨、没摄像头,并不是说就一点查不出来。派出所查不出,我想无非两个原因,一是确实有难度,没线索;二是他是个小老百姓,无权无势,没人愿意为他费心耗力。
但这事,按现在的情况,其时可以另避蹊径——车查不了,可以查人嘛。
对一个来自山西农村、在城市举目无亲的普通农民来说,村长对余父,未免太好了。事过反常即为妖,我敏感地觉得这里面多少有点问题!
但是,我也和他无亲无故,为什么愿意为这件事费心劳神呢?
根源要从儿子说起。
5
我知道梅茜的存在后,儿子好像更加有侍无恐,早餐要求一天比一天出格,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后来才知道,每天放学,他都要绕道和梅茜玩一会儿。
当老师打电话说他成绩直线下降时,我找他谈心,耳提面命让他“不要玩物丧志,因小失大”。
儿子却说:“妈妈,你总说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我看也没什么用!你看那个哥哥拼命学了十几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被人撞死了,连个凶手都找不出来,不是白学吗!”
瞅我脸色不对,他急忙加一句:“妈妈,你不要光用嘴说,要是你能证明知识确实有用,以后我可以听你的!”
“怎么证明?”
“简单,你不是和爸爸说这个案子其实能查吗?这样,如果你能用你的专业知识把那个司机找出来,帮他们一下,我就答应以后听你的,你让我学啥我就学啥!”
——这,就是我涉及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我当然明白这是孩子的激将法,但我甘心入彀。因为了解的情况越多,对这件事,我就越丢不开手。
我改变了上班的路线,每天早上和孩子一起,顺着那条巷子走,遇上梅茜和余父时,孩子喂梅茜食物,和它玩闹,我就和余父聊天。
熟悉之后,我才知道孩子口中的“爷爷”其实五十都不到,然而,生活的磋磨在他身上过早地烙满了风霜,如果不说,他看上去竟有六十多。
提到余鹏,他说这都是命,但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深深的痛楚;他说至今不敢告诉老母乖孙已经去世,我由此想到求学时,父母为我受的千辛万苦。
我决定勉力一试,就当给儿子一个证明,给余父一个安慰吧。
世上的事,只要你下定决心,愿意费心,几乎没有办不成的。我先从村长一家查起。
我发动了明里、暗里一切能发动的人脉和资源,经过一个多月的打听、请托,各种信息从四面八方飞到手中。
我像丝娘绕线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以村长为主线,把人物关系一节一节往下捋,经过几个日夜的推导、验证、连蒙带猜,终于大概明白了整件事的经过。
6
村长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表弟。
小伙子和余鹏同龄,同一年参加高考,成绩优异,家里有钱,奖品就是一辆新车。
还没拿到牌照,小伙子就高兴地开着出去和朋友们炫耀,聚会上,禁不住吹捧,喝了几杯,回来路上,碰上雷雨,酒意,加上视线不清,紧张之下把油门当刹车,出了事。
撞了人,他的酒一下子醒了。想下车救人,又怕被讹上,还怕万一事情严重,大学上不成,毁了前程,于是逃逸。他良知未泯,还记得给余鹏留了几千块救命钱;也有急智,知道借别人的电话打120。
他先请最疼他的表哥,就是村长,帮忙处理车子;然后,克里马擦,被家人打包送出国,千叮万嘱,能不回来就不回来,最好在国外入籍,以防万一。
那段时间,村长如惊弓之鸟,余父刚开始打听,他就心知肚明。
据我推断,他们应该是商量过对策的,但一不能用过激手段把人强赶走,那样反会露马脚;二想过补偿余家,但万一对方咬住不放,非要把司机送上法庭呢。当没这回事吧,可没有完全泯灭的良心又过意不去。
想来想去,没个定论,只好由表哥出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予以照顾,走一步看一步。
与其放在看不见的地方,不如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全。余父不会想到,所谓的小区清洁工作,其实是一种变相的监视。
对方也不会想到,余父能找到这里,其实是一条狗,在事发当天,亲眼目睹了整个车祸过程,一路追着汽车跟到这里的。
整理好来龙去脉,我把能查到的所有东西打印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准备第二天交给余父——他是事主,下一步怎么办,当然得由他定夺。
刚把信封放好,门铃响了。打开门,我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嘴角一抽,让开身,请他进来。
来者何人,村长是也。
7
村长一进门,我就知道,最近我的一系列动作终究没逃出人家的眼线,他选择这个时机找上门,肯定是怕我把资料交给相关部门,事情不可收拾。
村长和我打太极,但我是什么人,一番旁敲侧击、连哄带诈下来,八九不离十。
第二天,我和村长带着他表弟的父母一起来到余父的住处。听完对方的话,余父久久不发一语,一双有些混浊的老眼望着虚无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余父带着梅茜来到我家。他说事情既了,他要带着儿子的骨灰安心回家了。他说非常谢谢我,没有我的帮忙,他可能一辈子都查不到真凶。
余父说,坐车不能带狗,想把梅茜交给我儿子。儿子特别高兴。
送余父那天,我特地带着儿子和梅茜一起。我们一直目送着汽车开出很远、很远。
梅茜追着车跑了很久,儿子跟在它身后。我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们。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既有找到真相的轻松,又被一种难言的沉重感压迫。
其实,我早就料到事情是这样的结果:余父不会把资料交给相关部门,不会提请对肇事司机的法律制裁。
为什么?
一是证据不足。比如没有车牌号,卖车的手续也被人做过手脚,不能完全证明表弟的车就是肇事车辆。退一步说,如果对方死不承认,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们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的。
二是现实。真凶已入外籍,说实话,再追究意义不大。更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三年时间,悲伤与痛楚已被生活耗损得所剩无几,残酷的现实足够余父认清这个复杂社会的真相,他要为上学的孩子、一身病痛的老母,和没有固定收入来源年岁愈长的妻子和自己考虑。
而且,这几年,他受对方恩惠诸多,做为一个纯朴的人,他无法一边享受对方的照顾,一边翻脸将人家告上法庭。他做不出来。
尤其,当村长告诉他,车祸现场的那三四十张百元大钞,是肇事司机留给余鹏的救命钱,司机还打过120,还有,这些年资助他两个孩子的人其实就是司机的父母。
这些事实压得他不得不心软,不得不低头。
他也为我想过,如果执意把对方告上法庭,那么,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可能会遭到对方的报复。他于心难安。
汽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明白,此一去,他再也不会踏足这里。
儿子在此丧命,于他已是大恸,追查了几年却最终选择屈服,拿钱了事,更让他觉得愧对死去的儿子,又怎会再回此地,受这锥心之痛的折磨呢。
耀眼的阳光下,儿子和梅茜雀跃着向我奔来。
我想到儿子说的:“妈妈,你真厉害!原来知识真的能帮助人!好吧,以后我都听你的,好好学习!”我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我很想告诉儿子,不是学了知识就代表一定有用,世界万物不是非黑即白,还有很多灰色地带。
知识,只是一种行走世界的工具,要走得通、走得顺、走得远,还需要学习很多其他的技巧和方式方法,但想想,我又咽下了。
生活想告诉我们的,唯亲身参与其中,才会有最深刻的理解和体会。让生活,以后再慢慢教他吧。
两旁的绿化带飞速向后挪移,一条宽阔的大路在我们面前迅速铺开。
前路是光明的,道路却是曲折的。
希望儿子以后能处在一个更公平、公正、法制严明、更和谐美好的社会,不必像今日的我一样,受良心和职业道德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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