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个完美的下午。我还是个年幼的孩子,放学路上,走过弯曲的山路,拐过一座石板桥,突然看见一大片被晚霞染成红色的山林。因为是山的背面,红色还带着暗色调,鬼魅一般的山林没有人烟,只是空茫,遥远。长的藤条从山顶倾泻下来,挂在半山腰飘扬,在河边仿佛成了河神的招魂幡。我有些惊了,站在石桥上,看着这一片红色,悠悠的河水流淌远去,水声泠泠,那该是河流的呼吸声吧,声音从河水底部传到流动的空气中,似乎在诉说着河的前尘旧事。
看过多次河流,但那天看到的河流,那一段河流却总在心里。河岸紧挨的半壁山林,河水的流向,石板桥,一一印在心底。谁说大自然无语,它的神貌永远让人乐此不疲地追逐。那个午后,一颗幼小的心灵突然和一片图景相遇,而这个相遇在一张白纸般的心灵上留下印迹,乃至多年后发现,成年的我们已难再现往昔的感动。我们是真正难以再回去了,回到美好的永恒,过去已不复存在,一些走过的岁月有着晦涩,压抑,甚或阴暗,那片清新的河流在记忆的版图里已渐渐远离。
陆续走过一些河流,而每次出行,似乎没有更多的向往,心灵上的贫瘠或浮躁如果需要自然来做后盾支援的时候,已经是对自然的不忠诚。遥远的圣地,或是门前的那一座山丘,就像这条故乡的河流,它早已不是原来的面貌,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河里面的漂浮物都在重塑着,改变着。日子也是这般,它总以既定的方式前进着,过去的已不可再回。
现实中的河流,总是在默默前行。
小时候在那个方正的木床上,床边挂着白蚊帐,蚊帐顶部凹处还有几只已干枯的蚊子。那时候的晚上,我把自己摆在床上,看着黑色的蚊蝇,经常做一个梦,暗色石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船,船上有一个背影,看不明晰。梦里一切如真如伪,莫非它也隐喻了生活,人生总有许多看不明透的时候。就像昨晚,梦里竟然把现实的生活上演了一次,安静的教室,有个小女孩在桌子上写字,她不时抬头望窗外,看到木质窗棂,已经泛黄泛白了。一根根圆窗棂,用手摸一摸,还可以转动,木上有浅浅的沟壑,可能是远古时代小虫子后代的“杰作”了。透过木窗,她可以看到山下面一条小河,河床都已裸露出来,在河的中间有细长的水流在淌着。女孩作业本上的字也在拉长,铅笔痕留在本子反面上,特别醒目,那些字此时已完全属于女孩,她脑中也装不下更多的世界。
我总是被一些碎屑的思想牵引着,从河流到一个真实的世界。前年,在三峡的船上和室友睡在床上各自捧着书在看,她忽然惊呼:“快起来看水啊。”这时,我才发现白白的阳光照入了船内,在船内低矮的房子里,阳光兀自进来了。我们从窗户探出去看水面,波光粼粼,仿佛是水面上生命的绽放,阳光在水面跳跃着,就像是小孩可爱的笑颜。风也吹过来,好像要把陆地上的气息灌入船舱,那些带有质朴的泥土气息。
我们相信,在水底有着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但在水面上,我们看得那么真切,如果俯下身子,还可以触到水上的光波。船在水上漂浮前行,我们看过的一段水波又向前面奔流。自然界的一切,哪怕是一颗尘埃,水面上的一片树叶,它们都在前行着,逐渐被我们遗忘。而这一切,还有如河流同行的时间,我们永远无法留住。总有什么来破坏我们精神上的安宁,直到你惰于去接收新鲜的陈列,直到栖息在大自然的空间里,你才会有片刻的幸福。
二
午后,白蜡般的太阳挂在空中。我们匍匐在安静的山头,等待一位老人最后的归来。枯黄的草地上,几根干瘦的茅草,快要耷拉到地上。可它还依依眷恋着滚滚尘世,在慈悲的土地面前挥动着长长的告别。
长辈们都低着头,舅舅从山坳口下车,他默然着立在那里,手里捧着的是养育了他四十多年的母亲在世间的最后痕迹。盒子如磐石压在舅舅手上,盒子外面用红布包着,小小的盒子,它包裹着老人曾经的骨骼和血肉,现在已化为一抔灰烬了。浩渺的天地间,亲人们表情呆滞,哀伤。关于老人的记忆将被永远地埋葬在深山。那些过往成了坠入深谷的羽翼,凝为一个白点,直至消失了。
日光照在我们身上,照在地面上,它永远无法言语此刻人世间的悲恸。白亮的日光,带点热度的日光,高高地悬在天空,看着我们,看着老人离开我们越来越远。老人如蜡炬般耗尽光阴,在这个残留日光的天空下,到了另外的世界。记得有次停电,我刚燃起蜡烛,年幼的儿子就说了一句:“蜡烛的灵魂上天堂了。”在袅袅烟尘中,烛光在闪烁,摇摆,跳动的火焰是蜡烛在世间做最后的舞蹈。蜡烛它没有灵魂吧,只是以赤裸的身体在涌动。
阳光下,似乎可以听到一些声息,这是山中植物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山中有精灵吗?它们可以陪伴逝去的老人了。那天,接到母亲带着嚎哭的电话——一位至亲老人永远离开了我们。我赶去时,外婆的躯体还有一丝温热,我摸着她的手,软绵绵的,但是没有原来习惯的动作,再也不会紧握住我的手了。两只手的距离,这是生命的距离,两个世界的距离。
面对生命,我们似乎只是一个无知的小孩,挥霍着生活中的快乐。直到经历一些命运中无法逆转的事,才让人明白世界不会为人们而改变,它总是以最好的姿态——静默地呈现在你眼前,它是如此神圣,又有些荒唐,总是来得突然,让你猝不及防。
一本书里记录伟大的莫卧儿皇帝阿克巴心爱的城市——亚格拉,现在已是死气沉沉了,谁也不会料到当初它主人是如何地呵护它,难道一座城堡也会逃逸,在尘世间逃遁而去?那一座城市只剩下了骨架,饥饿的房屋和城墙,在孤寂中细数着未来的日子。城市它无法重塑,它永远立在那里。做一面墙,做一棵树,它也是简单的,不可比拟的,它们不会有生活的欢喜和乏味。有人曾预测,地球上如果没有人类,五十年不到,城市将成为森林的核心,看到这让人纳闷,房屋呢,去哪里了,我们坚硬的世界如此容易坍塌?没有人类,短短时间里动植物就会改变一切,什么是永恒?
太阳在云后面了,它已经远了。它仍然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我们双眼似乎蒙上一层薄纱,那是被我们净化了的一个新的世界。相信,老人会安息。因为,光永在。
三
太阳对这场夏日的际会真是慷慨以赴。天空依旧明澈,太阳把白色的光投射到土地上,似乎在地上扎了根。墙角几朵黄色的花,躺在乱草中呓语着,花蕊星星点点,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神采。几颗种子,几棵草,几朵小花,这是小女孩的花园,旧屋墙角的水流留下了瘢痕,歪歪斜斜,漫延着,成了她生活的剪影。附近没有多少声响,只有大自然的呼吸声。如果没鸟鸣,一切都可静止。午后的时光,是小女孩独自享有的,没有谁会注意到她站在树林边。穿裙子的小女孩,有无边的日光环绕着,日光下,她感到身边的温热,柔软地嵌入她的躯体,好像和远方空旷的世界融合在一起,一个陌生的世界,正在小女孩的心底打开。清晰可辨的山那边,或许有更多可爱的生命,更多快乐的笑声,小女孩沉浸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
很久,女孩没有来到这片花园。一次,她路过这里,突然发现花园实在平淡无奇,斑驳的阳光不再细语,树木也是默默无语。这是一个多么单调的世界!那些过往的记忆在沉睡了,站在墙角,一些干枝错落在地上,小黄花、小草都匿迹了。而存留在这里的,只是那阳光,有些廉价的阳光,它没有改变,它总是忠诚地在原处。一睁开眼,阳光就在那里了,不需要人们去奢求,也不会随着季节而改变。浮在土地上的阳光也许在为女孩低唱,它为她祈祷着,声音如爱侣般的低沉。
女孩身后留下了长长的影子,那是阳光在后面伴随,这对女孩是一种诱惑了。她把手扬起来,朝向天空,可以和阳光说话了。对着天空她挥舞着手臂,没有人能听懂她心里的话,她是先天性的哑女,在村子里,谁都可以唱歌,可以吆喝,她只能生活在自己安静的世界里,看着别人,看着那些快乐。而此刻,女孩仿佛找到了知音,她向着天空手语,扬起手来。静穆的世界里,似乎有浩荡的回音,那是阳光的声音。
阳光给土地涂上了一层干净的颜色,多年后,女孩离开家乡,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一次,她坐在车上,看到窗外重重叠叠的高山,在山的缝隙里,阳光把山的影子投射在另一座山上。巨大的影子,她从来没见过,如一阵风,在眼前覆盖过来。山的影子从另一座山上跌落在地上,落到阳光背后,似乎是一节节车厢跟在山的后面踟蹰。有些脆弱的影子,它总是依附在一个实体上,它无法定型。“影子真傻!”她对着天空做着手势,她心里在呐喊。
她突然想起幼年时呆过的山林,在山岗下,一片阳光可以直射的地方,那时候阳光就像一股强大的气流笼罩着她周身,打开她躯体的每一个毛孔,迎接那些温暖的小精灵。午后,她总是走过一条长长的山路,走到山旁,看着远方,看着山边的长藤条在风中缠绕着,飞旋起舞,直到黑夜的袭来。她记起看过的一幅画:白茫茫的天底下,在画的一角,一个女孩站在山坡上挥着手中的绸带,在奔跑。一瞬间,她的思绪有些凝固了,安静的画面如长了翅膀,突然飞进她的记忆里,有些模糊不清,却恒久地团在脑里一隅。
她想着朝前跑,脚底的小草踩上去软绵绵的,似乎也可以把她羁绊,也许,更远的地方,那个更美好的世界还在更遥远的地方,也许不复存在。她终于停下来了,看着山边的绿树,清风拂来,在自然的呼吸声中,她沉沉睡去。夜晚,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一片广袤的天空。那是一个新的世界,有花香,有群山,无尽的远方有着一片光和花的世界……
四
从后山上投射下来的阳光让整个大地笼罩在温暖之中,无边的光线铺满这个山谷,地底仿佛蓬勃了一股力量,汹涌而来,席卷这座山里的所有生灵。裸露的山石里,有几只麻雀在地上追逐,它们在乱山石里跳跃,身后的影子也在随着沉浮,地面顿时多了一些活力。此刻,麻雀这寻常的鸟儿也是山林的主人。
村口,直直的电线杆上,一些黑色的小点在上面点缀着,群居的小生物离不开伴,麻雀便是。浩渺的暮色下,我们总能看到一群麻雀此起彼伏,在天空中飞旋回环,那么简单的生灵,此刻却主宰整个天空。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也无从看过如此多的鸟儿,虽然它不会引起人们过多地仰望,但那一幅图景已烙在脑子里。在荒野中,我们偶然瞥见一只满身如雪的白鹭,翩然起行,总能惊叹不已,这有些罕见的白,比起麻雀的灰蒙蒙,有些吸引目光。
可令人奇怪的是,成年后的我也曾见过一些羽翼斑斓的鸟儿,可渐渐漠然,也越来疏远。有次去赤壁,在一座山上我看到颜色异常艳丽的孔雀,兴致勃勃地从鸟主人那买了几根孔雀毛,途经几百公里的路程,我硬是带着那几根孔雀毛,从山上到车上,再回到家里,直至安放在墙上。雪白的墙壁上映着孔雀毛,很单调,它没有让我找到记忆里看到孔雀应有的兴奋。难道,这般华丽的生命已难融入我的心脉?至此以后,对那些漂亮的鹦鹉,雉鸡等,我也只是远远地观望,不敢据为己有。也许这是一个人内心的怯懦,在我们无华的生命中,也禁不起过于外显的奢华。一只小小的鸟儿,它也泄露天机?我还是只能回到麻雀的时空中去。
对麻雀的记忆,远远不止幼年的那片天空。看到麻雀最多的是一次在京城的郊外,南方的我,初次接触北方灰蒙蒙的天空,感到无法言语的压抑。有次我站在一个巷口,已干枯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地伏满小麻雀,突然,不知是哪个小孩的一声哨音,顿时,成群的麻雀如一阵急雨向天际的一方逃窜。那小小的躯体里似乎蕴藉无尽的力量,那飞的姿势,不是优雅,不是悠然,那是从静到动,从枝丫到天空,从下到上的一种冲击。
麻雀,这一平常无奇的生命,便已进入我的生活印记中,自从北方见过的那一群鸟儿飞奔的场景,我便开始对这种鸟雀有更深的念想。它似乎总与灰色的天空打成一片,在麻雀生活的境地里,很少有花香美景,它所依傍的空间只是几株落叶凋零的老树,或是那旧屋的屋顶,在城市已难觅到麻雀的踪迹。在乡村,这种鸟儿不受人喜爱,农人总把扎成的稻草人立在田头,稻草人戴着发黄的草帽,着上旧衣裳,腰间还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手里握着一根干竹竿,上面挑着长幡。这些装束,便完完全全可以将小麻雀儿唬住,它们不敢接近。我曾见过麻雀从田埂上跳着过去,可忽然稻草人神奇般地挥动干竹竿,那是风的作用,可幼小的麻雀霎时如一阵疾风逃向空中,留给我视线里的只是远方的一个小黑点。也许,只有无羁绊的天空才是它们安宁的处所。
有次去看一个旧民居的村落,房子都是圆形的,如一个个巨大的鸟巢伏在地上,每个圆形的房屋却只有一张门,窄窄的门,整个房子都在地上安眠着。而盘旋在那些旧砖瓦上的是一些麻雀,它们在屋顶跳跃,啄着,灰色的羽翼和房屋融合在一起。居高临下的麻雀,完全无视人类的存在,它们没有平日的小心翼翼,在屋顶自在地追逐,这时真让屋里的人羡慕。霎时,麻雀越聚越多,旧村落,成为小麻雀好的栖息地,在这里,它们生活得简单,安然。其实麻雀的寿命不长,最长才有十来年的生命历程,八只刚能飞的雏雀中,通常只有一只能活到可以传代,在冬天它需要窠巢庇护和食物才可度过。
麻雀,这种卑微的小动物,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在人类的视野是如此寻常,根本不需过多关注它们的存在与否。但它们也是那么生活着,在地上的很多角落,从一个小小的鸟蛋直至长成一只活跃的鸟儿,在空中舞着,喧噪,觅食,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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