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大年初一,大约又是些矫情的侬好我好。法租界里的春节不比老家闽县,看上去一派喜庆,心底里却冷冷清清。
“Liza,今天穿红色的吧,喜庆。”丈夫说。
“阿米头佛,我们法国人不喜欢红色。”
丈夫听我这么一说,便不说话了。他知道,每次我说“我们法国人”的时候,心底里却想起九岁那年被养父带回闽县老家的情境:
乡村农家里的房门上要搁两株圈贴红纸的连根甘蔗,他们叫“门蔗”。而我可是个稀罕货,他们看到我的蓝眼睛,纷纷问我,“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黑?”
我被养父抱着进了厅堂,厅堂中案桌摆着隔年饭、长年菜、发糕,并插上用红、黄两色纸扎的“春枝”。我还奇怪呢,那年春天怎么一点都不冷。
“Liza,俪蕤……”丈夫咕哝。
那会子每家要把薯藤柴枝堆垛大门外,点燃待其烟绕火旺,但凡是男人,都要依辈分跳过这堆火焰,边跳边念一些听不懂的闽南话。然后大伙儿都带着子女围炉守岁,最好通宵达旦守着,据说这是为父母添寿,可是我呢,PaPa不知道在哪儿,听养父说是回法国了,还说“明年就要回来接你一起回法国”,妈妈呢,死了,怎么死的,饿死的。大概还剩抱着我的养父吧,不,他太穷了,我不要为他添寿。
“Liza,穿旗袍吧,外面裹一件大衣。”丈夫又说。
“阿米头佛,你们犹太人就是喜欢靠自己老婆的脸赚钱。”
我又何尝不是靠自己脸蛋赚钱呢。上海那么大,个个都那么有钱,个个都那么好色,这般那般,我还不如去卖花。他们喜欢玫瑰,我就卖玫瑰花,他们喜欢康乃馨,我就卖康乃馨,卖着卖着便卖会了英吉利话,卖会了法兰西话,卖会了京城官话,卖会了嘻嘻的客套话,也卖会了床头床尾的情话。
“Liza,今晚,可是为你安排的开园典礼。”
“哦?”
三年前,我请金山寺“乌目山僧”黄宗仰法师,兴建园林。平坟地、掘湖池、堆假山、修桥铺路、营造房屋,分“大好河山”、“渭川百亩”、“水心草庐”三部,又辟“冬桂轩”、“挹翠亭”。丈夫说,就叫“爱俪园”吧。
“新年开园,我邀请了孙中山、章太炎、蔡元培、汤国黎、蔡锷、何应钦,当然还有宗仰法师,迦陵。”
“阿米头佛,叫我迦陵,怪怪的。”
丈夫见我面带笑容,他也眯着眼,点了窝烟斗。
“好好好,我为你,也为自己打扮一番吧。”我矫情道。
那年,我丈夫还是个毛头小子。他只身一人从香港到上海的时候,还不满廿四岁,而兜里只有那么六块银元,他在沙逊洋行的第一份工作是门卫兼清洁工。
那日也是大年初一吧,我从沙逊大宅里弥漫着酒气的里屋出来,洗了澡,领了红包,我丈夫就在门口候着我,他一见到我就说他爱上我了,他还发誓,说此生要娶我。虽然我一声尖叫跑掉了,但也不知何故,心底里,我就信了。
几年之后,在我丈夫获得第一桶金后的第二天,他就在烟花巷中找到我,娶我为妻。
“阿米头佛。”我向佛龛上了三支头香。
“以后还是叫你迦陵吧。”说着走到我身后为我佩戴上他准备的翡翠首饰。
“阿米头佛。”我也递了三支香给丈夫,“哈同,来,把头香点了。”
丈夫接过来,用上海话说,“迦陵女士,侬今朝老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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