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

埋

匣子裹着她，消失在黑色的街

无人知晓的夜

静静地 埋

黄土一抔 泪水三滴

带走了她，那个瘦小如白骨

的女人

斜月半挂 娃娃的奶奶

至今 未归家

白幡 陶盆 黑漆棺

十字路口 一声脆响、几句哀嚎

遍地翠绿中

立着一堆不知的黄

埋他，

在山河之间 远远地

被遗忘着

枯藤老树下 虫蚀的门

守着，

荒芜的院、颓坯的墙

等待多年后的某天 坍塌

埋于扬尘碎屑之下

游荡的拾荒人 拾起了

时光锈蚀的锁 然后继续

唱着流浪的歌

（一）

记忆如沙，往事似风，经年之后留下的，最多不过一声叹息。

某年的某天，颓坯的院子轰然坍塌，黄尘、木屑遮住了西面的天空。一个青年闻讯赶来，他摇了摇头，又走了。这是他家的老宅，荒废多年，早没了什么留恋的东西，唯一记着的是恐惧、是抵抗。

那是他小时候，老宅里住着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她躺在床上，朝他招手，那是一双蜡黄的手，皮肤像被风蚀过似的，留下一道道松弛的丘壑。他吓哭了，再也不敢走进住着老女人的那座小黑屋。

（二）

王老太的半生都用来生孩子，连生了七个闺女，才生个小子，也因此王老太高兴坏了，可劲地宠这个小儿子。闺女将来是要嫁人的，儿子可是家里的独苗，是唯一的香火，可不得脏活累活都由闺女干，儿子就要整天哄着、惯着，这不儿子最后被宠坏了。

偷鸡摸狗是小，偷人是大呀！儿子结婚了，也有了个闺女，可却整天不着家，夜夜蹲守在一个傻媳妇的门口。王老太儿子也是费心了，几日的蹲守，总算得了手，可好景不长，最后被逮住了。王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几个头磕的那叫个响呀，总算是感动了傻媳妇的男人（其实是被王老太哭烦了）把鼻青脸肿的儿子领回家了。村子就那么大，什么事都逃不过爱凑热闹的长舌妇女们，人们都说王老太家里丢人丢大了。那几日王老太心里苦，心想隔壁那个傻媳妇有什么好的，她男人偷过，就连她儿子这小畜生也偷，作孽、丢人！

儿子出事后，儿媳妇走了，把五六岁的女娃娃留给了儿子，儿子不着调，王老太也不指望，于是亲自抚养起了这个孩子。自从媳妇走后，王老太儿子这二流子也不在家呆着了，整日出去闲逛，十天半个月也不回一次家。一日，他突然领回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说要结婚。王老太看那姑娘虽然脸色不怎么好，但个子高，身子壮实，屁股也大，一看就是个能生儿子的，满意极了。

王老太在村里抬不起的脸这下子可算抬起来了，高昂着，骄傲着，王老太生了儿子的时候就这样神气过，而这次也是因为儿子，十里八村的谁有自己儿子那么有本事，领回家了一个漂亮脸蛋的黄花大闺女。王老太的小脚从村西头走到了村东头，一时间全村人都知道了村里的二流子领回来了个漂亮女人。

好景不长，王老太高傲头又低了下去，像生不出蛋的母鸡，泄气了。王老太年轻的时候是个狠角色，家里男人杀猪，她就帮着拽猪腿，厉害得很，可到了新儿媳面前，她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王老太心里又苦了，以前供着儿子，现在又多了个儿媳，这以后还不得再多供个孙子当祖宗哇！虽苦了，可想到以后有个小孙子，心里也美滋滋了。

（三）

王老太自己的日子不好过，孙女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后妈嫌她碍眼，孙女就只好和自己一块生活了。眼看孙女到了上学的年纪了，可是户口还是没着落，王老太几次都在儿子儿媳面前提起，刚提起就几句话被儿媳骂了出去，王老太在心里暗骂儿子这个小龟孙，也不知道替她说几句话。计划生育查的紧，儿子儿媳可不想给这个碍眼的女儿安户口，再说以后两人也是要生儿子、生闺女的，怎么能让人白白占一页户口纸呢？更何况，超生罚款可不是他们能交得起的。

一拖拖了三年，孙女的户口也没有解决，但好歹今年以黑户的身份上学了，至于学费儿子儿媳那里王老太是不敢去要的，幸好他有七个成家的闺女，尤其是二女儿家里开了个工厂，有钱，所以生活还是能继续，学费还是有着落的。今年好事成双，大孙女有学上了，结婚三年后，儿媳的肚子总算有了，不久就生了个小女儿。

日子恍恍惚惚，时间忽快忽慢，一晃十几年。这十几年王老太是极有盼头的，盼着大孙女嫁个好人家，盼着小孙女学业有成，盼着小孙子早些出生。大孙女初中没上完就辍了学，人长得苗条又漂亮，不少媒人都暗暗表达了意思，最后定下了一个各方面都很满意的人家，王老太的心有了着落。小孙女聪明努力，考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王老太吊着的心也有了着落。最后没着落的反而是小孙子，十几年了儿媳妇的肚子是一点不争气，要么是几年怀不上，要么是怀的是个女娃娃，女娃娃当然是不能留着，这肚子生下的必须是小孙子。

最初几年，王老太在心里暗骂儿媳妇，后来几年干脆明面上直接骂开了，这不中用的，都多少年了，整天躺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肚子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儿媳一听也恼了，你生了七个才有了能传宗接代的，你个老不死的还敢说我。八十岁的王老太像只充满斗志的大公鸡，精神头好极了，和儿媳斗嘴让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与婆婆也是这样一般扯着嗓子对骂，王老太感觉自己全身都飘了起来，好像自己又年轻了。

（四）

叫骂声就这样持续了几年，最后总算停了，儿媳妇怀孕了，是个男娃娃。王老太知道后愣了愣，又笑了笑，盯着儿媳几个月的肚子，心想自己当时怀儿子的时候都四十了，比现在年轻多了，她又盼了四十年才有了个小孙子，四十年了呀！

儿媳生了个大胖孙子，王老太越看越喜欢，她刚想接过去抱抱，儿媳一个眼神就把她伸出的手瞪了回去。儿媳生了儿子神气了，想当初她有儿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神气的，王老太不免有些嫉妒儿媳。

四十年的盼头突然没了，王老太不知道反而要做些什么了，儿媳嫌她年纪大了，不让她抱孙子，她确实年纪大了，大到自己现在做些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了。

没过两年，八十几岁的王老太彻底下不了床了，她想人就是很奇怪，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没力气，动不了了呢。王老太想她这八十几年该做的都做了，养大了儿子，儿子又有了儿子，一辈子也值了。她又想，人为什么不能多活四十年呢？这样的话，她还能看到孙子又有了儿子。

村里人都说王老太没几天日子了，王老太心里也知道她活不了几天了，幸亏有七个闺女伺候着她，否则她早死了。她躺在床上，七闺女刚刚把她收拾干净，她让七儿叫来了小孙子，小孙子一进来，黑乎乎的屋子似乎都亮堂了。小孙子那圆溜溜的眼睛像极了儿子，她高兴地朝孙子招了招手，仅仅是招手就用光了她所有力气，胳膊软啪啪的倒在了床上。小孙子瞪大了眼睛，哇哇大哭了起来，跑出了屋子。王老太无措的躺在床上，润湿了眼睛，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他还小，认生，七儿说。王老太心想我是这小崽子的奶奶呀，他认什么生。小孙子哭着回去了，却把儿媳妇惹来了，“你整天床上躺着，又吃又拉的，是嫌不够恶心，不够招人烦是吗？死了干净了，想死赶快死，别死在家里，烦人”。七闺女一听，不高兴了，自从老太太病倒后，都是她们姐妹几个照顾，哪里耽误这儿媳妇一刻的时间了，还敢嫌老太太麻烦。七儿早看弟媳妇儿不顺眼了，立刻和她对骂了起来。

（五）

这一骂架彻底把仇怨激起了，傍晚她们姐妹七个合计了一下，决定把老太太接七儿家住去，姐妹们轮流去照顾，可不能再在这儿受气了。天一黑，王老太就被接走了，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六十几年的家，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次我问我母亲，怎么好久都不见隔壁的奶奶？

她呀，冬天就死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死到她七闺女家了，死了的那天晚上就偷偷地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