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湟水地(小说)

湟水地(小说)

作者: 尕多_c6ae | 来源:发表于2022-05-21 12:09 被阅读0次

                      作者:尕多

    第一回:秋雨绵长探恩人,藏家男儿走海滩。

        我的救命恩人在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里走了,那段日子我曾经探望过他三次。他的气息一次比一次微弱,直到最后一次他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揉开几近被眼屎粘连地严丝合缝的眼睛郑重其事地交给我一把现在看来不算精致但已是他唯一使用过的烟瓶时,他哭了。我顾不得劝慰他,更顾不得去揩干他的眼泪,人已临终,外表的体面与否无足轻重。我将烟瓶收下,这把烟瓶上供人吮吸的嘴口泛着和田玉般的青绿色光泽,瓶身似黄铜打造,虽经年月侵蚀,但依旧古朴典雅,好似他的为人,一生刚直不阿友爱相邻。那个早已被揉皱地褪了色的牛皮烟叶袋白里透黑,显出一种白牦牛犊刚刚出露世界时的本色,无需雕琢,已是极致的好物什。

        他说:“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俩几十年来风风雨雨,已经算得了古代的刎颈之交,只是我比你长八岁,已快跨过耄耋,先入土为安乃是合乎自然天道,但你还不能啊,你还欠着我三次的命哩!就凭我三次把你拉回阳世三间,你就得好好的再蹦达上十年八年,不然我岂不是白救了你三次吗?”

        他说得异常冷静,严肃、吃力,看着他那张被岁月蚕食得只能勉强包住面骨如塑料薄膜般的面皮,那僵若无力抬起一会儿就便无力再次举起的双手时,我的眼角也淌下了几颗混浊的眼泪。眼泪里透着血红色,眼泪里蕴藏着日后恐怕再难忆起的一九六零年。

          眼前的这个老汉,和我同村,但不同姓。在那一九六零年的青海湖,我和他之前发生了太多太多悲痛得难以忘怀的往事,是的,正如他所说,他救了我三次命。

          我和他作了最后的道别,没过几日,便听到了他亡故的消息,记忆在那几天如惊涛骇浪般再次席卷而来,愈发澄澈,冲击着我的脑膜,使我不得不进入了那悲酸的回忆中。

          时间倒回到六十一年前……

          一九六零年,在全中国一片热火朝天的进行人民公社化运动后的第三年,我们这里却变得异常饥馑。在这种每况愈下的年份里,一部分青海人便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了青海湖的湟鱼身上,那年头一批又一批的人年轻人被派往了青海湖去捕捉湖里的湟鱼。那湟鱼如今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可那时候它可是救了我们青海很多人的性命了。

          队里已走了两波人,当第三次把名额派到我的头上时,队长说道:“扎西尖措,你这娃娃机灵,到了湖边,会看眼窍,你就跟上你的那个叔叔抓鱼去吧,到时候回来了给你家多分一点鱼,多劳多得嘛!”

          临走前,我的阿妈在我脖子上挂上了一串从塔尔寺高僧手里求来的佛珠,那串佛珠由108颗羊骨制成的佛珠和一根牛皮搓成的绳子串连,每颗佛珠都如豆粒般大小,经长年累月的役使早已失去了本色,变得颗颗黑亮。

        她泪眼婆娑,早已花白的头发上的两根粗辫从后脑一直垂到了腰间,额头的皱纹如同久旱的土地上皲裂开的地皮。她那天穿着一件沾着麦草的羊皮袄,沉重的羊皮袄显然使得她更加驼背。这位生在光绪二十六的女人如今早已走完了人生的一大半路途,一天当中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念经上,她念起经来声音低沉,让所有在她身旁的人都能感觉到一种异常的平静,我家那只大花猫默默地趴在她的脚边也发着时断时续的呼呼声,她俩相映成趣,构成一副极致的画卷。

        阿妈的嘴唇颤动,双手抚摸着我的额头说道:“这串佛珠要常戴在身上,戴着她我就能感知你的存在,它会保佑你的。”

        看着阿妈,我的内心又翻涌起无限的离愁别绪,但我没有哭泣,我用一种成年人的口吻对她说道:“阿妈,你放心吧,你的儿子是宝贝佛爷护佑下的人,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平平安安。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你和阿姐等着我回来。”

        我向她道了别,看了一眼家里的那几间木房,就走出了门外。阿妈向我挥手致别,我没有再转过头。我生怕再掉出眼泪来而让阿妈为我提心吊胆。

        我叩响了德魁爸家的房门,此行我的搭档就是这位辈分比我大上一辈年龄却只长我五岁的党家叔叔。他早已收拾齐备,背上的褡裢里装着我俩此行的口粮—队里分的十斤白面。他的身材与我相齐,脸堂黝黑。我俩出了村口,一直往西,褡裢由他背着,蹚水走过了那条宽阔的西纳川河。五月天气,冰凉的河水冻得我俩的牙绑子直打哆嗦。

        迈上土路,土路边上一棵棵杨柳早已绽放出了一片片嫩绿的新芽,时不时会有柳絮落在我俩的脸上,随之就会让我俩打起响亮的喷嚏来。

        路上我曾对他讲起了我6岁时去寺院的那次经历。我得意地说道:“那时候我的太爷爷亲自架了一辆马车把我送到了塔尔寺,那马车可真快啊,要是我俩也能有辆马车那就不用如此费力了。”

        他不屑地回复道:“你还想着你的美梦呢,时代变了,你阿爸当保长的日子早就过了,现在我们都是新时代的公民,没有那个待遇,我们的两只双脚一样能如当年的红军的双脚走遍万水千山。

        “我的阿爸没当过保长,我瞪着他愤恨地说道,当年马步芳负隅顽抗,快要完蛋的那一年我的阿爸早就看清马家王朝的穷途末路了。当听到要选保长征集军鞋、被子的时候,四队的王富山非要把这个职位推到我阿爸的头上,被我阿爸一口给回绝了。”

    “哼,真的是那样吗?那为啥后来你家定成份的时候差一点就定成了地主、富农。”得魁爸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对他的话早已习惯,这是个不在抬杠时争出个输赢,永远不会罢休的人。

    “我家是上中农,不代表我的阿爸当过保长,当了保长的是四队的马邓科,1949年他接了保长的大权。走马营的甲长郝发旺没征齐布鞋,他的女人给马邓科犟了几句嘴,马邓科就把她吊在四队那个老圆树上用皮鞭打了半晚上的事情你不知道吗?我的阿爸那一年跟上冰沟的回族人韩威服当了砂娃的事情你更应该知道呗,你的先人难道没给你讲过吗?”

    他盯着我愤怒的眼睛,转换了语气。“好了,好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你生气干啥,走路的伴儿就如合到一起的面,我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我俩还是赶路要紧,边走边说嘛!”

    看着这个阴阳怪气的得魁爸,我刚才还怒火满腔那会儿又回归了平静。俩人相跟着就继续上路了。路上坑坑洼洼,时不时会被路上的石头绊一下。在这个时候,他又再次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发问。

    “再,再怎么样了?郝发旺的媳妇被打了一晚上,后来呢?”

    我听着他的问询,端出世事洞明的架子,说道:“得魁爸,想听吗?想听那就好好背着褡裢,毕竟这个才是咋俩以后在青海湖活命的根本。

    —后来全国解放了,过了半年也就是五零年的时候,那个郝发旺的媳妇也不知是被韩邓科鞭打留下的病根,还是得了其他的不治之症,突然就去世了。正好那时候人们正憋着一口气儿要惩治那些曾经在马家王朝当权的时候就作威作福的保长甲长们,他,韩邓科就惨了。有人说,郝发旺媳妇的死就是他当保长的时候在老圆树上吊起来打下的病根。现在这个女人死了,他这个伪保长脱不了干系。愤怒的走马营人就把他绑上了批斗场上,郝家的人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吃了他的肉。他被人们扔出的石头砸的头破血流,哀嚎声不断。批斗完他,在走马营人联名请愿下,他,韩邓科被劳改了。这也是我为啥刚才你给我阿爸乱扣帽子时我反应那么大的原因。”

        听完我的这一番话。得魁爸猛地剁了一下脚,说:“对,就应该这么整,真他妈的过瘾,对于这种马步芳的狗腿子,这样的下场才能对得起被打死的那个女人。”

        我用一种看透世俗的口吻说:“得魁爸,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它没有对错。任何人在时代的沧桑巨变下小如蝼蚁,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也对,也是他妈的就这么个道理,没想到,你这个没念过书就在寺院念了几年经的人懂的还真不少,我真是刮目相看了。”

    我随手捡起一根被风吹折落在脚下的棍子,当起了拐杖。笑笑说道“常言说的好,没戴过笼头的驴嘴巴硬,没有学问的喇嘛口气硬。我可不是没有学问的喇嘛啊,更何况我现在也不是喇嘛,像你说的,现在我们都是新时代的公民啊。”

        一路上,我俩走走停停,我时常是故事的讲述者,得魁爸倒像个好学的学生,时不时抛出一个问题。我也只好耐心讲述,路上留下了我俩一串串一大一小的脚印,和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到了多巴的时候,多巴十字上隔壁乡镇各个村派出的抓鱼人已经聚集完毕。人声鼎沸,他把一直背在背上的褡裢卸下来,瘫坐在地上,缓了起来。看着他的样子。一路讲故事的我累意也是阵阵袭来,我盯着他的褡裢坐了下来。

          正在这时,十字的人群里突然闪出了一个穿着解放军旧军装的人,他的头发凌乱,盖住了一整张脸,他右手甩着一根似乎特意定制的柳木拐杖,左手里攥着一把做工精巧的木枪,手舞足蹈,边唱边跳,他哼着一首青海本地的儿童歌谣……“古今儿古今儿当当,猫儿跳着缸上,缸扒倒,水扬了,山里的哥哥来了要馍馍,馍馍来,狼抬了,狼来,上山了。山来,雪盖了,雪了,消水了,水来,调泥了,泥来,抹墙了,墙来,猪毁了,猪来,打死了,猪耳朵擦了碗碗了,猪尾巴儿顶了大门了……”

        他从东街一直往西街跑去,人们哈哈大笑。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不是神宝吗?听说小的时候看了一场社火,被社火上的报子的马踩了脑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他的背后一只手抓住了我们的褡裢,一拽,我们的褡裢就被几个十七八的小伙子抢去了。

    口粮不能丢,我大喊一声……站住……就追了出去,那几个人一边跑,一边从褡裢里抓生面往嘴里吞咽,顾不上细嚼,其中有个人被呛到了,但还是边吃边跑。

    我俩追着追着就追到了如今的指挥庄,褡裢被其中一个二十多的小伙抢着跑到一个人家里去了。我俩紧随而至,到了那个人家院子里。院子里矗立着三间破房子,追至里屋,没发现抢了褡裢的人,却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见到我们进来,他磕磕绊绊地从炕上探起了脑袋问。“怎么了,你两个寻谁?我俩把褡裢被抢,那人进了他家的事情一说,那个人便一个劲儿地求起了情。

        他说: “那个是我的尕娃啊,你俩寻着了要上就对了,可千万别打他啊!”我看那个男人眼窝深陷,像是个得了重病的人,没有多说。跟上明方爸便找那人去了。可找遍了他们家的脚脚落落,连那个地窖也看了一遍,根本没发现。饥馑让人抢东西成了光天化日进行的事情,现在想来可真是不敢在想了。无功而返,两人返回多巴,只得挤上了那个开往青海湖的大车。我原以为我们去了青海湖,找到了自己的人,丢10斤面这样的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我那处于幼稚期的思想,似乎还完全没有看清那个独属于饥馑年代里的本来面目,很快我的第一次生命之危就让我意识到了丢失粮食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第二回:疯癫儿神宝勇爬军车,张桑杰众人面前说亏妄

          我和德魁爸悻悻地回到了多巴十字,十字里的抓鱼人正围着神宝看热闹,看到我俩回来了,有一部分从回转头来看起了我俩的热闹。

        “这俩尕娃的口粮被抢掉了吗?唉,这些驴日的贼杂怂。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不无惋惜的说道。“其实也没事,到了青海湖,天天吃鱼,还不把你们的嘴吃刁吗?”

        “吃啥鱼哩,那个尕娃才”

         

          到了青海湖,我们看到了几百顶帐篷,他们如贝壳般分散在青海湖边的草滩上,等我们找到我们队的帐篷上时已快到中午了。帐篷中都是我们村子的人,基本上都是二三十的男人,看到我俩进来?就站起来好奇地发问,“怎么把你这么大的娃娃送上来了。”

        我把我俩一路上的事情说完后,那个年龄最长具有话事权的男子揶揄了一下后说。’那要是这个情况,我们每个人带的口粮也就只能坚持到一星期后省里的救济口粮送来,你们没了口粮,也就不能和我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了,你俩还是到别的帐篷里看看去。”这句话如同翻天印砸得我俩一下子没有了立锥之地。我俩愣在了那里,青海湖旁这么多帐篷,连我们自己人都不愿意接纳我们,我俩还能有啥办法哩。”

    还是这个启胜爸(尊称:叔叔)仁义啊。我俩只得就近在附近扎了个小帐篷,当晚啥也没吃就听着青海湖旁断断续续的狼嗥睡着了。睡梦里我被一泡尿憋醒,于是钻出帐篷,出去解决。刚出了帐篷,那个一整天没有补充五谷的肚子就不争气的开始和狼嗥较起了高低。

    青海湖边里的狼一到晚上就开始往人堆堆这边移动,我望着西南角上的一个山梁,那个山梁上分明有几十个比星星还亮的灯笼在迅速地移动。声音便从那些有“灯笼”的地方忽高忽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那些灯笼就是狼的眼睛,那山梁上应该有个狼群。它们有可能就是盯上我了。毕竟我两个现在跟落单的黄羊也没啥区别。我赶紧勒上裤腰带钻进了帐篷里。我几次想把明方把叫醒,叮嘱他几句。可是他睡得特别沉,怎么叫也不醒。也好,就这样我穿着那个皮袄挤在了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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