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很多作家的作品,不管诗歌、散文还是小说,你会发现,成熟的作家,其作品往往是个性化的,会带有作家个人的影子,因为文来自于人,文也反映人,作品容易成为作者的精神面孔,但如果用作品对作家本身进行简单的道德判断却是不靠谱的。
传统文学评论中往往以为“风格即人”“诗品出自人品”“诗如其人”“文如其人”等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文与人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并不是可以简单进行同构对应的,因为人性复杂、诡诈、多变,发端于人性的语言自然也是复杂、诡诈、多变的。事实上,语言在表现自我的同时也具有某种人格精神的障蔽作用。这一点,美国作家房龙认识深刻,他说,人类的各种发明中,没有比语言更具欺骗性的了。
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人格我们不妨叫“艺术人格”,而在现实生活中表现出来的人格我们可以叫“世俗人格”。艺术人格与世俗人格往往并不是统一的。
人格往往呈“冰山结构”,水面上的是看得到的,水面下的更大一部分,往往是看不到的。作品也一样,任何作品其实都在表现作者自己,其风格特点、人格追求、道德良知……都会在作品中显影。作家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相当于冰山中露出水面的部分,而没有表现或不能表现的相当于水面下的部分。在写作中,作家为了自我保护,不让读者看清自己,往往会有一些伪装或“变形”,甚至有一些言不及义的“分裂”,这都是符合人性的,也是一种动物本能。
艺术人格与世俗人格在动物世界我们知道有变色龙,有可以变换羽毛的鸟。
语言也是人类的精神羽毛,灵活多变是其本质性的特点,因而语言和人的关系就变得格外复杂,语言不一定是精神的外壳,也可能成为精神的伪装。
文章好并不代表作家的人格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歌颂崇高,作家不一定高尚;批判黑暗,作家不一定光明;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作家不一定守身如玉……
比如,大诗人李白,写了很多傲视权贵的诗歌,最著名的就是中学课本上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句,但如果就此判断李白一定就是人格傲岸,不趋俯权贵,那就错了。事实上,李白在闲居襄阳的时候就给当地权贵抛媚眼,写“自荐信”,卖弄文采,希望得到重用。他有一篇脍炙人口的名作《与韩荆州书》,开头就是:“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他想认识韩朝宗干什么?因为韩朝宗就是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兼襄州刺史,而且还是山南东道采访处置使,属于职场达人,曾经为朝廷举荐过不少人才,李白结识他的用意不言自明。
李白一直都想通过仕进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政审”不合格,因而他总想着走一条终南捷径。在后来的出蜀浪游中,每到一地,他都和当地的达官显贵们吃吃喝喝,拉拉扯扯,厮混在一起,以至于刘大杰先生认为他就是一个“高级混混”。尤其是被唐玄宗看重、成为宫廷诗人之后,在长安城纵酒作乐,写了许多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歌,甚至把唐玄宗比作“太阳”。
一说起唐朝诗歌与文化,我们自然会想起李白这个文化符号,其实文化史上有多少误读,导致我们看到的人物和实存的人物之间往往是南辕北辙的。
艺术人格与世俗人格比如英国散文家培根,我们在《培根散文》中看到培根的人格精神,非常的高尚,但是了解培根的人都知道,他为了爬上高位而出卖朋友,最后把朋友送上了断头台,最终却因贪污受贿被人告发,坐了几年的大牢。他的人格并不像他在文章中的表现的那样纯洁高尚。这一点和贪恋朋友资产、背信弃义最后导致人格破产的的台湾作家李敖有点像。
艺术人格与世俗人格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少年时就无恶不作,是一个“问题少年”,其父是个酒徒,每天除了酗酒就是打骂老婆。杰克·伦敦从小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几岁时就做了当地海盗的小头目,腰插手枪带一拨人趁夜偷抢渔民,后来又到法国边境乞讨,他能够飞身爬上当时世界最快速的火车,简直就是一个“飞车党”。后来他到阿拉斯加淘金,结果黄金没有淘到,倒是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硬汉小说。杰克·伦敦的传奇经历,并不妨碍他写出那么多优秀小说。
艺术人格与世俗人格再比如,写出过《羊脂球》《菲菲小姐》《一生》等著名作品的法国小说家莫泊桑,他塑造的羊脂球和菲菲小姐,都很有正义感,用今天的流行语说,就是充满爱国主义的“正能量”,而莫泊桑的生活其实污浊不堪,他一直混迹于巴黎上层社会,过着糜烂腐朽的荒淫生活,最后染上了不治之症导致中年早逝。
其他的像拜伦、雪莱、托尔斯泰、罗素……还有某些伟大人物,就不说了。
不仅仅是文品和人品不能简单对应,文字风格与人的性格也不能简单对应。
青年作家韩寒前几年在微博上非常活跃,你看他的文字剑拔弩张甚至糙话连天,但是,你要和他面对面交谈,会发现他其实是很温和、很有礼貌甚至有些腼腆的帅气青年。
中学六年,我们学过许多鲁迅作品,给人的印象,鲁迅就是一个硬气、尖锐、倔强、冷峻、不好接近的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用这一句话概括鲁迅精神,带来一些对鲁迅的误会。
其实,鲁迅的作品表面是“冰”,内在则是“火”,他的作品把“冰”与“火”这两个极端对立的东西都辩证地统一了。鲁迅的文字表面上冷,内里有大爱,有大慈悲。他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据许广平回忆,鲁迅有时候终日无语,搞家庭冷战,给许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有时候又非常天真可爱,说话多,很幽默。
曾经攻击过鲁迅的青年作家高长虹回忆:”我初次同他谈话的印象,不但和人们传说中的鲁迅不相同,也不像《呐喊》作者鲁迅……他写文章的时候态度倔强,同朋友谈起话来,却很和蔼谦逊。”日本作家增田涉也同意高长虹的看法,他说:“我的印象也完全相同,文章中看到的鲁迅和直接对谈的鲁迅情况不一样。没有严厉的脸色或话语,常常发出轻松的幽默,笑嘻嘻的,(显得)胸无城府,和他一道面对着,我没有感到过紧张。在文章中看到的俏皮和挖苦,也影子都没有,倒像是个孩子似的天真的人。”中学教材上收入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就是为了让学生了解一个真实的鲁迅,还原鲁迅的本来面目。
虽然鲁迅说过:“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但他也说过:“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为了别人好受一点,也为了自己不至于陷入无边的“大黑暗”中,就是伟人如鲁迅也不能把自己完全暴露出来,语言上也需要一定的“分裂”和“装修”,何况普通人!他们的言、行、思不分裂一点,不适当伪装一点,在一个波诡云谲、人心难测、无天无法的世界怎么活下去?
艺术人格与世俗人格传统文化强调的“知行合一”只是一种教育和做人的理想境界,事实上是很难办到的。
有鉴于此,我对中学语文考试中的各种命题,诸如“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从中能看到作者是怎样一个人?”等等,充满了怀疑和畏惧,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题竟然还有“标准答案”!
艺术人格与世俗人格——2019.3.12.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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