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已经谢了顶的小陈,一大早起来,想给过世了十年的母亲立个碑,螭首龟蚨。这个想法起先像小青杏,经过一夜,长成鸡蛋大,堵在胸口,和自己支气管发炎时的堵一样,喘不上气。要是能吃一颗红螺霉素发散片就好了,就会舒服点。
从家内到医院,坐五路车,顺便眯一会,成了小陈上早班途中的必修课。二十年间,车由闷热嘈杂难闻颠簸的燃油公交,变成了恒温舒适平稳的电动公交,刷卡、扫码的林志玲声代替的钢镚的咣当声。司机如四季,换了又换。小陈仍是科室人口中的小陈。
小陈今早不瞌睡。路边的榕树,皮裂开,巴掌大的,麻将块大的,掉了一茬又一茬,胸围加了一圈又一圈。楸树花落。连翘荚秃。斑马线上叽叽喳喳的孩子,双翼张开的老人,夹杂着面目浮肿的觅食人。
小陈,到门口给我捎点早餐,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的。手机闪了闪,小陈拨弄了两下,发了一OK的手势。
你用了十年,把暧昧变成了暖味,又用了十年把暖味变成了暖胃。这是妻子的原话。小陈深然,默然。
暧昧何尝不是一种不满足。
车门又开了。小陈右转了一下头,榕树间隙、盲道、密实的绿篱,门店上的烫金“修”字上,射出四道光剑,恍惚间,看到盲道上有白石灰粉勾勒出个人形的图案,眨眨眼,又没了。
九二年从医学院毕业时,针灸算是冷门,小陈只好迁就一下命运,来到这离家百十公里远的地级市,其实他完全可以回原籍,待遇也不差。
小时,大院中的有一群年龄相仿的姐妹,小陈和她们一样扎过两丱,穿过花裤,着过花衫,踢毽子,跳绳,打沙包,翻皮筋,染指甲,试着摇纺车,帮着经线子,学着做香草包。后来,又是学针灸,此针虽不穿引布料,却在穿引经络。居养间,小陈的络腮胡竟遮不住脂粉气,抽烟、喝酒也是徒然。科室人一直叫他小陈算是客气,没叫陈姐都不错了。
科室的陈主任,因为同姓,又大小陈十来岁,索性,让小陈喊她,姐。
小陈,名洪宇,可一些人偏叫他陈洪(红)。
时间久了,小陈有时也自黑,说自己将来有一天要练辟邪剑谱,你们可要小心。再后来,人物由林平之换成金星,志向也就换成舌剑了。
妻子亚男是陈姐牵的线。陈姐有时怒其不争,半调侃半有意道,小陈啊!你怎么说也是官宦家的女婿。小陈笑笑,转身,撇撇嘴,我那老丈人的单位和粮油本休戚相关,你又不是不知道。
话虽如此,小陈其实挺佩服老丈人,写得一手好魏碑。起先,有点讨好套近乎的意思,拜老丈人为师,练了一年,老丈人让他临摹《太觉造像》碑。小陈未多想,临就临,又坚持了一年。一次偶然查阅相关介绍,隐约觉得老头子有补偏救弊的意思,生了好一阵闷气,淡了练字的兴头。
咣当,车紧接着颠了一下,小陈头磕了一下窗。
哎,我何不叫老丈人给母亲的墓碑写几个字?写什么呢?老头接这冷活吗?
我手内有两张牌,一个是他女儿,一个是我女儿。我不能去冒险。他女儿应该可以拿下这块高地,可是我还要给他女儿捶背、下厨,这都不算啥,最难处是要拿出大把时间陪他女儿看几部网剧,像当时《甄嬛传》热播时,记得老婆看到嬛嬛发热,小叔子卧雪给小主降温,我多了一嘴,说那情节《世说新语》中有。我整整做了两周的家务。我太难了。
绕不过的火焰山,我就应该勇敢面对。马上到科室先问问那几个丫头,最近热播有哪些剧?咱不打无把握的仗。
也可以让我女儿套路她妈一下,毕竟历史研二的学生,打动一个十几年如一日的初中语文老师还是绰绰有余的。
也许一盒面膜,一瓶洗面乳就可以拿下。
写什么呢?
市一院站到了。
小陈下车先去了趟早餐店。小贝喜欢吃那家的涮菜,配上一杯“主题”奶茶。主题是指某段时间偏爱的品牌,什么香飘飘,优乐美,香约等。
写什么呢?和小贝商量商量?
小贝,本名莫梨花,比小陈低了五届的校友,人漂亮,又有点文青味道。有次,小陈把当时还不叫小贝的小贝,比做《武林外传》中的金镶玉,小贝嗔到,师兄我有那么老吗?叫我小贝还不错。
小贝,不是茉莉花,又见梨花体遭人笑,她自己还仿了一首:毫无疑问/我针灸水平/是全科室/最好的/没有之一。
小贝,不再自称梨花。
也许小贝可以给个主意。
已经发福的小贝令小陈失望了。
农历二十一的月亮透过窗户,飘窗护板、褶皱着的窗帘、床尾对着的卧室东墙,明、暗、明,如三折叠的长卷,恰如小陈此时的心情。
前几天,“修”字光剑下,有几个人围观。一个女的,看不见脸,仰躺在人行道上,斜挎的黑包平躺在头和右肩的空处。一个男的,左膝跪在女的左腹,右手按住女的左肩。女的没有挣扎,像是跑累了,躺平休息。男的不断问,东西呢?另有一个女的站在旁边,很近,关注着制服者和被制服者的两人。
还是后半月的月光。
月光内,妈和几个人在院子内祈祷。听声音,应该是小毛妈、黑娃妈、木墩妈,另一个听不出来。
月光内,父亲在掰棉桃。好大一包袱,棉桃开裂的少,裂口小。
中午,院子内用一个长凳,两个临时砖垛,横上两根歪歪扭扭的长木,摊开以麻绳为经纬串成的竹排,芦竹茎杆粗细如筷子,缝隙略窄于茎杆。颜色略青的棉花摊匀了在竹排上,在竹排的一头还有少些紧抿着嘴的棉桃。不一会,几只鸡跑来,有的啄食掉在地上的虫子,有的等不及虫子掉下来,跳起,落下,伸脖吞咽,肉髯晃动。小陈知道,今晚炕上的虫子要少的多了。
多少年之后,小陈一直再问,为什么只记住了棉花?
前两个周晚上,小陈和妻子在追剧间隙,看了一会《非洲大草原》的节目。当看到,一只豺狗吐出肉糜,几只幼崽仰首争抢时,他顿时鼻子齁的慌。
仍是明暗明,暗的脚长了。
小陈又想起,当时是母亲快要去世的前两年,他因为一些事不顺,想回家静静。当面对母亲时,他试图从母亲晦暗的如风干的李子样皱缩的脸上找到曾经的孺慕,她左颌的燕翅转折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老年斑,它犹如破墙锥般穿透了记忆的厚壁,记忆坍塌在记忆中。他试图从视觉中抹去它给他造成的钝痛,也曾努力回顾早已故去的大娘的脸,期望能获得老人的脸模,用一般性来说服特殊性,来弱化那钝痛,可一切都是徒劳。他怎么也找不到期待的抚慰。
今夜月明,他清楚了,自己可耻的将因为观见了衰老在自己生命壁幕上的投影而引起的恐惧和厌恶移到了观察的对象上,移到了那个将自己带到世界、用唾绒和几乎不曾光滑的双手抚养自己的人的身上。
月明如水,小陈懂了为什么是棉花,懂了妈妈们的祈祷。小陈还决定了,就写“存顺没宁”。
又是一个早上,小陈拨通了大姐的电话。听完他的话,姐说,过过再说吧!咱这儿丧葬改革,等选好公墓,老坟也要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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