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第一天
身边王老师轻手轻脚地起身了,戴上口罩,拿了一个不锈钢的盘子,靠近我耳边说:“我们现在擦个身,换套衣服,清爽点。”我连连点头。
王老师开始一整套的标准化操作,熟稔而规范。她先从那个不锈钢的盘子里拿了镊子和酒精棉,擦拭了我的口腔,又指挥我略侧身擦了我半边身子,随手把半床的床单归拢到我身下,在空出的地方铺上干净的床单,接着让我侧向另一边,擦完身后把身下的旧床单抽出,换的床单铺好,另给我换了一套病号服,又在床尾把床单给换了,一整套下来,也不过十几二十分钟。我干干净净地躺在都换了一遍的床上,神清气爽,幸福感飙升。
天慢慢亮了,病房里的人陆续起来,刷牙的刷牙,洗脸的洗脸,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病区里的人气也升腾起来,走廊里响起来来往往的脚步,护士们来回喊着,家属们不时应着,热闹的脑外科病房的白天开始了。
桑老师来接了王老师的班,她站在床头看着我眯眯地笑,语气不急不缓,声音轻轻柔柔:“昨天晚上很难熬吧?最难熬的过去了,接下来就越来越好了!”我也被鼓舞得微微笑起来,心里想着:“这桑老师的家人一定很幸福。”
桑老师出去了一会回来,手里多了个小小的一次性餐盒。她冲我扬了扬餐盒:“看,好东西来了。”我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好似大旱季土地的嘴唇,想咽口口水都找不到唾沫。放早饭的时间早过了,桑老师说:“我找阿姨要了点米汤,今天开始,你可以喝点流质了。”我一听,心头立时有500支烟花在绽放,“水,水,我要喝水!”我激动不已地拽着桑老师的袖子死命从喉咙深处发出最深沉的声音。桑老师边笑边稳着身子:“好好好,我知道,别心急,这就给你喝。”
水从汤勺缓缓流进我干涸的口腔,停留了几秒,迅速往四面八方冲去,接着滑过喉咙,“咕咚”一声进了食道。怎么天下还有这么好喝的东西啊!温温润润,甘甜甘甜,我咂吧咂吧嘴唇,连着喝了三勺,接着咂吧,没有了。我转眼看桑老师,桑老师收了勺子;“先喝三口,看看有没有呕吐反应,一会儿再喝。”话语虽柔却不容质疑。我只好瘪了头,慢慢回味刚才的感觉,久旱逢甘雨,个中滋味,算是品味到了。
这个上午,一小碗米汤妥妥地下肚后,我跟打了鸡血似的,神气了好多,和爸妈、大饼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午。说话间,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微转过来,微转过去,头还在痛着,比昨天下午略好了一些,血鼻涕也还在不时地擦着吐着。背痛呢?背痛上哪去了?背上裂开的那无数的小开片好似一瞬间就合到了一起,背又成了一整块,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背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也没来过一样,我摸摸这边,摸摸那边,哈哈笑出声来。家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笑着叫:“背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观音菩萨,佛祖老爷,真主安拉,阿门!”大饼笑着拍我:“你说得什么鬼!”一边陪着我笑,我爸我妈也在笑,桑老师也在笑,大家都在笑。
一阵笑完,我看窗外的天,好似也更蓝了一些。一扭头,却看到隔壁床山东大嫂的老公正默不作声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个人盯着门口出神。
山东大嫂和我同天手术,是另一组医生,那组大医生更牛,绝对的青年才俊,教授,博导,十大杰出青年,头衔数也数不完,还是某知名院士的学生。山东大嫂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看了大医生的门诊,立马就被接进来了。她脑中有数个胶质瘤,绝对的急重险大病情,大医生每次查房都一脸严肃。大部分胶质瘤属于脑肿瘤中的恶性肿瘤,预后差,死亡率高。大嫂也是第一台手术,手术足足动了8个小时,在ICU呆了一晚,也没在预定的第二天上午出来,说是没过危险期。妈妈说,山东大哥抱着头,在ICU门口蹲了一天,后来还是被我妈劝回了病房,整个人都没了神,就坐在那里,望着门口,什么话都不说。
对面床的上海阿姨准时在上午从ICU回了病房,手术挺成功,脑中的脑膜瘤都被切除了,不过不知怎的,说话有些模糊。他们家是个大家族,除了特护老师,一圈人都一直围在床边。
斜对面床的福建小姑娘,左半边还是没有一点感觉。她爸爸妈妈轮流帮她轻轻揉着、按摩着,偶尔叹一口气,叹完接着揉。
热闹的白天,人很多,声音很多,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时间过得太慢,日头缓缓地升高,慢慢地落下,窗前一大片的日光撒开又收起,灯陆续地亮,窗外的霓虹开始闪烁,又是夜了。
我喝了晚上的米汤,桑老师帮我擦完身又把整张床换了一遍。换了王老师,利落的声音又响起来:“精神比昨天好多了!少说话,闭上眼,休息!”擦鼻涕吐鼻涕的间隔已经越来越长,我的心开始急切地想着离开这张躺着的病床。
夜慢慢地铺开,挂的水还是一袋又一袋,凌晨4点的时候,终于挂完了,拔掉了插了两天的针头,我的手重获解放。这个夜还是一如既往地漫长,我努力想睡着却怎么也睡不过去,又在一段段的迷迷糊糊中熬到了第二天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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