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们这儿实行生产责任制,先是土地承包到户,后来按人头把农田平均,分田到户到人。
当年,农村机械化不是很好,大部分土地还是人畜耕种,因此,庄户人家要喂养牲畜,帮助人们耕耘土地,收割庄稼,以减轻乡民的劳动强度。
土地承包后,我家喂养的第一个牲畜是一头毛驴,确切地说是一头老叫驴。
这头毛驴是原生产队喂养的,土地承包到户后,生产队把牲畜农具等生产资料作价处理(卖掉),如果想要(买)的人多,以抓阄的方式,公平、公正、公开,免得引起争端。
当时,这头毛驴被一肖姓人家抓到,可此户人多,一头小毛驴不抵用,喂了一年半载后,意向要喂牛马,父亲知道后,托人去说,最后转卖给了我家。
这头毛驴个头不高,大约1.5米,浑身黑色,它最拿手的活儿是拉车与耘地。
说起拉车,不得不扯远点儿,因为那时,它还在生产队里喂养,我用它曾卖过一次生猪,并且跨县跨省,去了河北地界。
那是一九八零年的元旦,家里喂养的一头猪要出栏(卖),因为我要阴历年前结婚,指望这头猪卖个好钱,以解燃眉之急。
父亲找到同村同宗远房侄子,按辈分是我的兄长,他吃皇粮,在乡镇供销社任职,因为我们这儿与河北相邻,他认识的熟人多,又晓得河北的生猪比我们这儿的生猪价格高,因此,托关系把生猪卖到河北。
冬日的深夜,寒气逼人,因为这天是古历的十一月十四,月在中天,我们把肥猪捆绑在小拉车上,套上毛驴,行走在去往河北的路上。
一同前往的是我与另一人,他也是同村同宗人,按辈分比我小一辈,可岁数比我大七八岁,我是请人家帮忙,岁数又小,处处让他拿主意。
开始,肥猪在小拉车上挣扎,并且声嘶力竭,可时间长了,它也没有气力,我们俩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分别坐在小拉车的两侧,毛驴听使唤,按人的旨意,快步前行。
按说肥猪叫唤,毛驴要受惊,可这头毛驴,毕竟是“老江湖”,走南闯北,什么狗叫马嘶,车鸣人喊,啥没遇过,肥猪再吼,它也无动于衷,走它的路,任天寒路远,任路途高低不平。
一路上,我们指示它走哪条路,到了十字路口,它稍微停留,待发令,或前行,或拐弯,真的很听话,很省心。
东方欲晓,我们来到河北省地界,此处与山东相邻,一个叫寨子的地方,兄长所托之人已在相约地点等候,一切顺利,没费多少时间,我们就打道回府。
都说“老马识途”,这头毛驴也不逊色,返家路上,它有记性,行走靠右,遇行人横穿马路,还知道慢停避让,通人性,是一头聪明的毛驴。
看到村庄的影子,它精气神十足,高昂嘶鸣,告诉人们,我们回家了,人恋家,牲畜也是如此。
一九八六年秋后,我与父亲,赶着小拉车,去了一趟州城。
那时,这头毛驴我家已经伺养,朝夕相处的日子,我与它之间,有了很深的感情,平常时候,都是父亲喂养,有时我也给它添草料,还牵出门外溜溜。
它很温顺,来到固定的地方,地面有沙土,牵着它,此转上几圈,它会趴下,打上几个滚儿,然后站起来,嗅嗅地面沙土,打响鼻儿,叫上几声,那种满足,那种惬意,人无法体味。
我准备修房,因此,要去州城购买钢筋,一是家乡不好买,二是价格高,兄长在州城安家十余年,托个关系,也许能省点儿,那时,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修房盖屋又不是小事,能少花点儿就少花点儿,不精打细算不行。
尽管路途远,可对于毛驴来说不算什么,因为,在生产队时,它经常运物资,村上有副业加工,跑州城,跑桑园(河北省),为村上可出了力。
一去是空车,除去我与父亲,给兄长一家捎了自产的花生,还有毛驴吃的草料。我们是后半夜离开家的,因为是秋后,又是夜里,我们害怕路上起风,捎了棉被,这样,路上可以御寒。
繁星点点,秋风凉爽。路上车辆稀少,不像如今,车流如织,灯光闪闪。
轻车熟路,毛驴很听话,行车靠右,再加上夜里车辆行人少之又少,在平坦的油柏路上,只听到驴蹄踏地的声音,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也许是候鸟留恋的告别。
中间午时,我们吃饭,也让毛驴吃些草料,再饮点儿水。半小时后,我们继续赶路。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我们进了州城,尽管城里车流量多起来,可毕竟能赶车前行,想来不可思议,三十多年前,可以赶着毛驴车进城,现在,别说进城,恐怕连市郊也进不去,早被交警拦住。
长话短说,晚上七点来钟,我们平安到达兄长家,毛驴就拴在狭窄的小院里,小拉车也勉强放置院中。
第二天,兄长与我找人购买了钢筋,又顺便买了六袋水泥,这样算下来有八百多斤,如果再加上我与父亲,就有一千多斤,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把该买的物品买好。
中间停留一天,把要办的事情办好,第三天起早,我们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因为毛驴歇息一天两宿,有了精神,在开始的行进中,脚踏实地,不时叫唤几声,见到马车,也会紧赶几步,特别是见到小驴车,更是神采奕奕,叫声此起彼伏,好像在交流什么,真是人有人言,兽有兽语。
从州城至县城有八十多里,这一段路途,毛驴还行,但是,远道无轻载,再说这头毛驴不再年轻,据说已喂养十余年,不知相当于人类多少岁?
县城到家有四十多里路,我见毛驴确实累了,走路慢,浑身浸出了汗水,我不再坐在车上,下车与毛驴同行,并且一手拽着车帮,助毛驴一臂之力。
后来,父亲也从车上下来,我们一同为毛驴助力,就这样,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又是一个夕阳西下,又是一个夜幕降临的夜晚,我们到家了。
夜幕下的村庄,毛驴比人明白,它又叫了,尽管有点儿有气无力,但是,毕竟是它生息十余年的地方,它恋家,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可叫声足以说明牲畜也有表达情感的方式。唯有嘶鸣,告诉乡民,告知同类,它,还有它的主人,回到了熟悉的村庄,还有那熟悉的街道、巷口。
额头上的一块月牙儿伤疤,将伴随家人终生,这块伤疤是那头毛驴的“杰作”。
有一年大秋,家人赶着驴车去公社(镇)棉站卖棉花,当时,等候的人很多,排起了长队,毛驴还套在辕内,它把套绳踩在蹄下,家人低头拽套绳,没提防毛驴抬蹄,恰巧驴蹄踫在家人的前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她用卫生纸捂着,认为是踢了一层皮,可捂了一阵子,血流不止,无奈之下,去医院外科缝了几针,并且涂药包扎。
额头上留下一道伤疤,尽管伤痕不大,可毕竟脸上破了相。
还好,家人头发长,额前的刘海儿遮挡着伤疤,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有时,我与家人调侃,你这疤痕很好看,我的额头上,左眼上方,也有一道疤痕,我们这是鸳鸯疤。
那头毛驴从没有伤人,踢伤家人,纯属偶然。
毛驴力气不大,可干起农活来有一股犟劲,特别是耘地,更是它的拿手活。
那时种玉米,经常耘地,一是除草,二是土地疏松,当年也没有除草剂,人们灭荒都是人力畜力。
农田有的地头两端有道(路),有的一端有路,另一端与他人地块相邻,这样耕耘地不方便,麻烦多多。
耘地要来回拐弯,有道的一端牲畜直接在道上停留,与他人地块相邻的,须要小心翼翼,毛驴很听话,每次拐弯,四蹄轻抬轻放,最大限度,少践踏庄稼。
大家知道,玉米生长初期,秸秆脆弱,风吹雨打,害虫咬,都会折断,如果禾苗长势喜人,此时,人为牲畜踩断,总觉得惋惜。
毛驴的活儿好,乡民都知道,因此,农忙时,它经常为庄里庄乡服务,并且毫无怨言,总是那么尽心尽力。
那头毛驴我们喂养了五年,最后,它吃草料那么慢,在农田劳作也是有气无力,身体也消瘦许多,乌黑发亮的皮毛失去了光泽。
有一天,父亲把毛驴牵到集市上卖了,回到家里,手里仅仅握着一根缰绳。
空荡荡的驴棚里,只有石槽还在,还有挂在墙上的缰绳,我心空落落的,沉重的心情难以平静下来,失神的目光带有丝丝伤感。
我曾问过父亲,毛驴卖给了养家(农民)还是宰家(屠夫)?他说是一农民,言讲口(岁数)不大,还能喂个一年半载。还好,毛驴没有葬送在我们手里,祈祷毛驴还能存活几年。
感叹毛驴的一生,吃草干活,在人的驯服下生存,最后的归宿还要惨遭宰杀,成为人类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斗转星移,一晃三十多年,那头毛驴也早已不存世间,但它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浮现,它的叫声也回响在耳畔。
一头毛驴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人与牲畜之间的情感故事伴随我人生之路的一段旅途。
每当我居住寒舍,看到房屋上的钢筋水泥,便想起那头毛驴,看到家人额头上的疤痕也想到了它,农家日子的起步也有毛驴的一份功劳,我永远铭记着它。
202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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