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这两个字像锐利的钢针一样,戳得周文豫眉心一跳。
一家大公司做到天湖这个程度,必然会由业务扩张向资本扩张转变,用个时髦的词来概括,那就是“做生态”。说得更大白话一点,就是利用手中充裕的资金“养”一些新兴朝阳行业的公司,或对自己本身的业务有所助益的公司,以钱生钱的同时也以钱圈地,保证自己在战略布局上不留软肋。
办公室零售这个非常接地气的业务,对于一贯在云端做线上交易的天湖集团来说,是一块重要的线下补充,他们会出手简直再正常不过,奇怪的反倒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手。理论上来说,在风口兴起之前就入局,往往能以更少的投入取得更大的控制权。
“天湖要入场?”周文豫问,“时机有点迟啊。”
“越是大公司,内部损耗越厉害,决策做起来就越龟速嘛。像我们这种十来个人的小公司,什么决策都是老板一个人拍脑袋说了算,上午说要投个什么,下午就可以联系签约了;但是天湖这种庞然大物,层级复杂,光是调研、论证、申报、审核就不知道有多少会要开,还有各种争功甩锅的撕扯,没完没了。据说新成立一个公司就是为了避开一些繁琐的内部流程,但谁知道有用没用啊,横竖都有那么多人要来插手的。我们老家有句话说得特别对,叫做人多乱,龙多旱,母鸡多了不下蛋!”
方恬爆豆子似的吐槽让周文豫忍俊不禁,他笑出了声,方恬被他盯着看,不由得有点局促,她不经意地躲开他的视线,嘴上却还是不肯退却:“再说,他们当年投大都荟时不就慢了好多拍吗。”
“你搞得很清楚嘛。”周文豫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赞许意味。
当年大都荟不过一个中游公司,叶庄担任CEO之后才带着它异军突起,天湖始料不及,仓促想进来分一杯羹,但那时大都荟估值已经飙涨过几轮,入局已占不到太多好处,后来在pre-ipo轮(上市前的融资轮次)中还被领投方元贞资本利用信息不对称给摆了一道,没有敢大举追加,最后只能看着别人盈利退出。这一个项目做下来,团队绩效怕是给打了负分。那时周文豫已经在大都荟当高管,虽然并不直接接触投融资事项,前因后果大体还是知道的。但这件事天湖方面深以为耻,极少往外PR(公开传播),外面知道的人并不多。
“也是听圈内朋友八卦的,后来去详细查了查。”方恬吐了吐舌头,“毕竟是吃饭的本事,不学不行啊。”
“年轻时多学一些,将来都会有用。”周文豫点了点头。
他刻意选用了一种年长者教诲后辈的语气,内心却并没有自信真的能够教诲这个比自己年轻10岁以上的姑娘。他忽然觉得她有点像当年的自己:本来一穷二白,因为不信命而杀到了上海,发誓要在这里活出个人样来。只不过她用更直白的语句将自己的目标赤裸裸地概括为赚钱,还常以一种和金钱直接挂钩的更为光鲜的外表示人,就容易令人轻率地给她贴上拜金的标签,然后忽略她同样艰苦的摸爬滚打。
而他真的能因为自己是个“过来人”,并且取得了某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拥有了能教诲她的立场吗?
他想着稍显复杂的心事,方恬却没有那么多拐弯的心思:“总而言之,他们这回能卡到B轮以前进来,已经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而且有前车之鉴,谈判起来应该会更容易一点。”
“但我们跟天一资本签的协议里有B轮优先认购权的条款,要引入新的投资方,肯定还是要先问过王总的意思。”
周文豫抬出了王天一当作挡箭牌。他心里没谱。有投资方表露投资意向固然是好事,但如果这投资方是天湖,那就另当别论。贸然引入巨头作为资方,听上去固然风光无限,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引狼入室。更何况,个人感情上他也不愿意跟天湖走得太近,更不愿意因此影响了和天一资本的关系。为了抱新资方的大腿就跟既有的投资人产生龃龉,这种负面案例层出不穷,这些公司想要再获得投资人的青睐,可就难上加难了。
利益关系像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周文豫已经逐渐认清了创业公司一把手最重要的使命——和他带领业务团队或者负责某一个业务版块时不同——不是身先士卒突击业务指标,甚至不是做好团队管理,而是平衡公司内外的各种利益,这是个走钢丝一样的活儿。
“最近确实在着手B轮,我还是抽空先去见一下王总吧。”
“怎么可能见第一面就把投资条款都定下来呀!项目要是真能这么轻松谈成,我睡着了都要笑醒了!”方恬笑起来,“也就是大家先见个面,彼此熟悉熟悉,真要是谈得投缘,要到签协议的时候了,肯定是要把王总请来一起坐下来谈条款的。优先认购权条款90%以上的投资协议都会签,主要就是是防股权稀释,王总那么老江湖的人,哪里用得着我们替他操心这个事。再说了,到了后面的C轮D轮,绕来绕去都是绕不开那几家巨无霸公司,迟早还是要打交道的。”
“这说法听上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周文豫失笑。但他知道方恬所言不虚,风投迟早都要追求退出以获得资金回报,而在市场这个丛林之中,巨头公司始终在食物链的最顶层虎视眈眈。
“嗯。那就先见个面。听你安排。”
他最终应承下来。这里面是否还有他不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这个姑娘的成分,他自己也不得而知。
方恬在撮合投资人和创业者见面方面的职业度堪称一流,当晚就定下了时间地点。周文豫刚在内心赞了她一句办事效率高,却忽然留意到了北极星创投的地址——这家后台极硬、完全不差钱的公司,毫不意外地位于陆家嘴金融区的高层写字楼里,根本不在他们公司附近。
也就是说,方恬之前所说的“在附近见投资人,顺道来看看”,其实只是顺口一编,她就是怀着明确的、出于生意的目的而来的。
这倒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对于商务关系上的合作方,周文豫自认没有洁癖到那种程度。像FA这样的中介本就和做媒类似,总得把话说得七分实三分虚,大家心照不宣,才好把游戏顺利玩下去。他轻易为自己找了个释然的理由,但心中骤然升起的一丝不快始终挥之不去。
他如约前往北极星创投的办公室,方恬在楼下的大堂等他。电梯装了三面镜子,被射灯照得金碧辉煌,她一身短款小西装的身影在镜子里叠出无限的层次,随着她的举手投足,每一个影子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周文豫无端觉得有些烦闷,只好转过头去紧盯着闪烁的楼层指示灯。
北极星创投的孙总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年龄似乎不算很大,但发际线已是40岁开外的水平。他的腰围显著地超过了胸围,以至于让他在真皮座椅里很难坐成一个直角。他的口音听不出地域特征,但他一开口,周文豫就判断出他无疑是一个标本一样的天湖人:语速很快,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把寒暄压到最低限度,目的性极强,两三句话之内就赤裸裸地直奔主题。
“你缺钱吗?缺钱我可以先给你1个亿花着。”
这话一出口,连方恬也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上来不问公司经营状况,不追究盈利模型,甚至不就估值问题讨价还价的投资人。“周总这边半个月之前刚刚拿到A轮。”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B轮融资刚刚启动,现在主要是在接触有意向的投资人。”
“怕什么呢?”孙总瞥了她一眼,又看向了周文豫,“天湖出来的没有弱旅,我这个人投资看感觉,不投别的,就投天湖味儿。”
我看你是一股江湖味儿。方恬腹诽不已。她还想说什么,周文豫用眼神制止了她。“1个亿,算是股权投资?”他问。
“这1个亿,不要你任何股权。”孙总大手一挥,“大家都是老校友,请一顿免费午餐也是应当的。”
“孙总也是天湖人,想必知道天湖的商业逻辑里有个最重要的原理。”周文豫盯着他,一字一句,“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男人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我知道你A轮拿了天一资本的钱,王天一我也认得。这老狐狸,想稀释他的股权?那是做梦!明人不说暗话,我花1个亿买你一个B轮入场券,估值都好谈,但我要求B轮的领投权,且份额不低于天一资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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