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

一
1969年，一个偏远的小村子。
安静的晚上，漆黑一片的夜里，突然有了一点颤巍巍的光芒。
一户人家点起了一根蜡烛。
飞蛾向着光芒飞去，绕着蜡烛飞啊飞。
在蜡烛不远处的床上，一个女人躺在那里。
她时不时地呻吟，大大的肚子隐在黑暗中。
灶房里有个小脚的老妪在烧水，嘴里念叨着“费蜡烛……”
漆黑的大厅里站着两个男人。
年老的那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年轻的那个坐立不安，走来走去。
房里的呻吟声越发频繁。
年轻男子忍不住，叫了一声娘，催促。
老妪不慌不忙，全当没听到，仍在念叨着蜡烛。
年老男子把旱烟一拍，吼道：“你磨叽个什么东西。还不快去！”
老妪被吼声吓了一跳，忙不停地端着东西进了房间。
时间渐渐过去，天渐渐亮了。
太阳升起来了，两个男子也已出门干活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在房间响起。
老妪抱着那婴儿笑开了花，直喊着“乖孙”。
背后，女人躺在床上，仿佛没了声息。
她的身上，好像有着指甲印，青了一片。

二
婴儿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喜悦。
他们兴高采烈，想着各种各样的名字。
后来，还是不满意自己取的名字，厚着脸皮往村长家走了一趟。
千挑万选，起名“虎子”。
作为长房长孙，虎子从小受尽爷爷宠爱。
“抱孙不抱子”，能抱着就不站着。
虎子慢慢长大，走路也学得慢，说话也学得慢。
开始以为是小孩子学东西学得有快有慢，不在意。
后来，虎子走路终于稳当了，却还是没听过他发出过声来。
家里人这才觉得不太对，才发现虎子原来是个哑巴。
这对老人来说真是天塌了，大孙子居然是个哑巴。
对男人来说，自己的儿子居然是个哑巴，多丢人，背后的人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对女人来说，从有功之臣直接沦为罪魁祸首。不仅要做更多的家务，还要忍受公公的冷眼，婆婆的唾骂，丈夫的冷漠。
于是，他们很快的生了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
都是儿子。
他们家很快就又充满了喜悦。
只有虎子站在床边，看着两个小小的婴儿。
他想摸摸他们，却被奶奶打了手，挨了骂。
虎子很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大人们好像都不喜欢他了。
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他摸摸自己的喉咙，好像明白了什么。

三
时间总是悄无声息，平平淡淡的走过。
虎子和弟弟们慢慢长大。
他们的感情也曾很好，也曾抱在一起睡得很香。
可当后来，所有人都忘记了虎子叫虎子，所有人都喊他哑巴都时候。
有些东西就改变了。
但有些东西还是没有没有变。比如，穷。
后来，他们爷爷奶奶慢慢老去，埋在了那座无名山上。
后来，他们父母慢慢变老，不再像以前那么生气十足。
后来，他们慢慢结婚生子，外出打工。
但是结婚生子的只有虎子的弟弟们，没有他。

四
时间走啊走，走得不急不慢。
虎子的年纪一年大过一年，他的侄子侄女也在慢慢长大，进了学校。
虎子的父亲忽发疾病去世，只留下了他的母亲。
弟弟们都建了新房，带着妻儿住了进去。
母亲被留在了那个记忆中那个黑暗的老屋里。
虎子不会说话，不会写字。
他不会安慰他的母亲，他也不知道他的母亲需不需要他安慰。
他默默的把自己的东西搬进了靠近母亲的房间里。
然后默默出去打工，过年回来给母亲购置年货、给压岁钱。
母子俩个一起过年。
看着虎子低头吃饭的样子，女人突然觉得当年生产时被掐的疼痛，痛了这么几十年，突然不痛了。

五
时间慢悠悠的来，慢悠悠的去。
母子俩一个在外打工，一个在家务农。也就过年能够坐在一起吃吃饭，呆着。
有一天，有人来告诉女人，“哑巴从高架上面摔下来了。”
女人没有文化，不懂别的，但她知道这个很严重。
她很慌张，问怎么样。
来人没回答她，去告诉了她的另外两个儿子。
然后，她的两个儿子去了虎子呆的地方。
她还是呆在老家，但是没有什么消息。
后来，她看到了她大儿子的骨灰盒。
她瞬间就坐到了地上，哭得捶胸。
有人来扶她。
旁边的人在议论纷纷。
“哑巴这没成家，无儿无女，这钱赔着都给他两个弟弟了。”
“哑巴这真是可怜。”
“不过赔得挺多的。快一百万了。”
“啧啧……”
世间人的喜怒哀乐各不相同。

六
女人哭得看不见了，她想起她刚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
她也曾经开心过、忐忑过，也曾经很期待过他的降生。
她也曾经爱过他，可是生产那好像停不下来的疼痛，还伴随着婆婆掐个不停的手，她的爱好像就少了。
后来，他是个哑巴，她的爱更少了。
再后来，她又有了两个儿子。
她的爱没有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她的爱都回来了。
但是虎子已经不知道了。
她感觉她好疼啊，比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还疼。

七
虎子的丧事，由他的两个弟弟操办着。
无儿无女，无法入祖坟。
最后，虎子埋在了一座无名山的一个无名地。
时间一步一步走，没有什么不能遗忘。
所有的人该如何还是如何。
虎子的母亲还是在田野忙着，慢慢吞吞地维持温饱。
过年时，她一个人坐在家里，在电灯照亮的屋子，看着虎子常坐的地方，抹了抹眼睛。
然后，关灯，睡觉。
日子还是照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