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

2007年春节，北京市区解除烟花爆竹禁放令，在四处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和满地乱串的火光之中，无数可怜的猫猫狗狗惊慌失神，离家走丢了。

就在这样一个喧闹的夜晚，一只约莫半岁大、因受惊而精神恍惚的虎皮猫，跌跌撞撞地跑来我家楼下。它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见我靠近也不躲闪，反而向前走到跟前。好可爱的小猫！我一张口就给它起了个名字：虎子。

虎子长得非常标致，十足漂亮小老虎模样，小嘴巴和小鼻尖毛色纯白，如同戴着小巧的白口罩，圆圆的大眼睛水汪汪地一闪一闪。我发现它的时候，弯腰观察它，与它打招呼，它竟然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迅速伸过小脑袋抬着小嘴巴亲了我一口，正正地亲在我的嘴唇上。嘿！小家伙一定是家养的，不是被人抛弃了，就是走失了，它习惯了人的好。否则，一般流浪猫多遇不测，饱经沧桑，不会随便与陌生人亲近的。

寒冬腊月里，虎子就这样在我们小区安了家。有几个爱心人关照着，它的日子也算自在。

虎子不太喜欢扎堆凑热闹，它通常是独来独往的。它从来不霸道，我只见过其他猫咪欺负它，多数情况下它不抵抗，总是知趣地走开，可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它从来不欺负“别人”的。这样的温顺贤良，加上虎斑毛色，使我们在很长时间里误以为它是一个“小姑娘”。

虎子很喜欢小区花园里的生活。它可以静静地卧在草地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狗们和猫们。它饿的时候，也会追着熟识的人要粮吃。它有时候感到很孤独，便会找个自己喜欢的人类，黏着他撒娇，让他撸毛让他抱抱。他抱它的时候，他会在某个大石头上坐下，它便乖巧地跳上他的双膝，不断调整位置和坐姿，然后找到最舒适的角度端坐下来。它坐在他膝上的时候，会与他一样安静地听丛林的鸟鸣和水边的蛙声，它还会抬起小脑袋盯盯地看着他，端详他，仿佛可以洞穿他内心深处的秘密……

所以，虎子是非常非常通人性的。

转眼间，虎子到小区也半年了，那么多人爱它，它一直生活得很幸福，不愁吃穿，不乏安顿庇护疲惫身心的场所，它有隐蔽的家，有人类的好朋友。有时候，你会见到路灯下人们在聊天，而虎子就端端地蹲在人家的脚背上。好一幅和谐的景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猫咪的幸福生活维持了半年多，小区突然来了几只家养大狗，据说都是城里限养后被五环外的亲戚收养的。猫狗本难一家亲，相遇了追追打打也算正常，若狗主多几分同情怜悯之心，就不会让自家狗追猫，他会给足猫咪留下生存的空间和机会。但也有不懂事的狗主，放任自家狗追猫，便使得无处藏身无人庇护的流泪猫，被追得四散逃命，流离失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猫狗不能和谐，接下来是人心的分裂离散，小区有些不安宁不太平了。

突然有人发现了虎子的与众不同——在小区猫咪被狗追得生存窘迫之时，有一天，人们看见一只虎皮猫，迎着一条奔向它的大狗，勇敢地走上前，伸出它的小脑袋，猛然亲吻了这个貌似凶险的家伙。或许是它的举止把大狗搞晕了：这个庞然大物，一头雾水地在虎子面前站住，它追也不是，咬也不是，逃也不是，最后干脆配合着虎子，它也亲了它！它们互相亲了一阵，然后迷迷糊糊地分了手，各奔东西。

从此，我们发现虎子不再怕狗，不懂事的遛狗人也开始变得懂事了。天下再次迎来太平。虎子经常大大咧咧地蹲在花园小路中央，等候着遛弯儿的狗狗来与它你好我也好地亲嘴。

交了狗友的虎子，生活乐趣得到进一步提升。我们时常见它在水边顾盼流连巧梳妆，见它在草地里奔跑嬉戏，它跟着狗狗散步，被人喂得圆圆滚滚，毛色金黄发亮，模样越发光彩了。

狗的问题对付过去，虎子又平安地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但它缺乏“防人之心”的习性，不免让它面临更多的风险。有一天，虎子的尾巴被人从根处掰断了。它拖着耷拉在地上的断尾，躲在草丛里谁都不见，它的心被狠狠地戳伤了。不知过了多少天，大概是经过一定程度的自我修复，也饿到了极致，虎子才蔫蔫地现身，吃了一点东西。它饿得很瘦，我们发现它见到矮胖中年男人就吓得瑟瑟发抖，似乎这种伤害来自于类似体型之人。人们在小区调查了很久，希望能抓到这个坏人晓之以理，但最终没有结果。

我把虎子带到动物医院拍片打针上药，约一个多月时间，五六次换药之后，虎子的尾骨渐渐又长接上，伤口逐渐愈合，炎症也消散，它的精神头有所好转。又过了一个多月，虎子的尾巴终于能翘起来了。

给虎子检查尾伤和换药对它来说有着剧痛，但它表现得明明白白地知道大家在帮它，所以即便疼得咬牙切齿地颤抖，它都能坚持配合，从不挣脱。每当看到虎子为了配合换药，始终忍痛保持姿势，强忍着酒精消毒和断骨之伤的烈性刺激，它求生的本能就让在场所有人动容。

虎子又逃过一劫，它的尾伤愈合了。生活再次回到常态。

又一个冬天即将结束，春暖花开的时节就要来临了，园子里的猫咪们都活跃起来，我们却发现虎子蔫了，它萎靡不振。有一天，它身上被人扎了好多好多利刺。

我把虎子拢到身边，替它拔除所有的刺，放开手，它就蔫蔫地走开，往日的天真、喜悦、依恋和信赖都消失了。经过几次来自人类的伤害，虎子的身和心都不再轻灵，它似乎变老了，其实它只有两岁，可它像是饱经沧桑，变得有几分麻木。它不再亲吻狗，也不再追蜂逐蝶，不再摆弄花花草草，不再端坐在他的膝上，不再蹲在人的脚背上……虎子开始离群索居，时隐时现。

春天终于全面绽放。园子里的鲜花在盛开，大树小树变得枝叶繁茂，青绿的草儿铺满山坡，百鸟开始穿梭嬉戏，蛙声愈发此起彼伏。

春天圆圆满满地重回大地了，可虎子却不见了，在这个它最喜欢的季节回归之前，它永远地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人们找了它很久很久，空气里突然失去了一种香甜的味道。在这个本该圆满的季节，小区的人心不圆满了。人们意识到生命真的很脆弱。

虎子没有等来它最喜欢的季节。它走得多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