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给你胆子,根本想不到他只有二十五岁。
他穿着发白的牛仔衣,臂弯处几个豁口,深灰的小脚裤搭棕红马丁靴。很时髦,但也只能算是个潮老头。
头发脏乱银白,黑丝已经全部灭绝,一厘不剩。灰麻的老年斑霸占了他整张脸,褶子积极响应地球重力的号召,成堆往下挤。
他除五官外的皮肉上扎着一根根透明的丝状物,像用于装饰的发光玻璃丝。稀稀疏疏,看着毫米粗细,长短不一,最长的有四五厘米。
他被关在窄小的精神科病房,仰坐在灰蓝色等候椅的最末一个位置,靠近墙角。
两腿并在一起,手抓着膝盖。盯着天花板中央吊着的日光灯,眼没有眨一下。如同盯着苍蝇,已经干瘪的变色龙。
他叫许润,刚到医院时,身上还没长有透明丝状物。他一到门诊,就不停地说自己有病,情绪激动,精神亢奋。
接诊他的的是俞医师,初看并没有发现异常病情。但迫于许润要求,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可身体机能都在正常范围内。
许润见查不出病情,赖着不肯离开,并不停地向俞医师说自己之前的遭遇。
但他所说的事情很难令人相信,俞医师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在与精神科医师交涉后,许润被安排在这间房中。
在他呆在医院的第二天,俞医师对他重视了起来。
许润身上开始长出透明丝状物,最开始是两腮处,一小截一小截的,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俞医师开始相信许润所说的事情,再次对他进行检查,却查不出任何毛病来。许润越来越激动,见到医师就跪在地上哭喊求助。
在给他注射镇定剂后才安静下来,为安抚许润,俞医师给他吊消炎药,并单独关在这间病房。但事态并没有好转。
透明丝状物生长范围开始扩大,整张脸,手脚,蔓及全身。丝状物每天都在变长,许润的容貌也随之发生变化,不断衰老。
俞医师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面对事实。他和医院的资深医师一起讨论,也找过其他医学专家学者,每天都为许润做一遍检查,病因却似乎躲进了地狱。
许润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渐退化,由青年步入中年,迈入老年。但这才短短五天时间。
许润变得越发沉静,每天缩在这间小病房,坐着,看天花板,发呆。有时站到窗前,看看外面瞎折腾的人和车。
见此,俞医师也很无奈,情急之下想到了我。在医院太平间当看门大爷的时候,我经常和俞医师打交道,他是绝对科学主义者。
遇到这样的怪状,他想撞撞是不是邪门的事。便给我打电话,找我来试试。
-02-
俞医师给我讲了许润进医院前的遭遇,但我想听当事人亲口告诉我。因为经过一次嘴,事情总会变点味道,只是多少的问题。
我说:“俞医师,方便打开门吗?我进去和他聊聊天。”
“亦叔,为了安全,你还是别进去的好。”
“没事。现在也只有听他说说之前的经历,才有可能摸得到真相的路子。”
“那我在门口看着,一有事您就叫。”
“他现在比我还老……他的时间也没多少了,快开门吧。”
我一人进到病房,一排等候椅,一张病床,天蓝色的被子跌得很整齐。许润依旧盯着日光灯,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小伙子,诶,不对……你叫许润,对吧?看什么呢?”我朝许润招招手。
他只瞥了我一眼,接着继续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那就像是他的天堂。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也学着他盯着日光灯看。
几分钟后,他开口了,似自言自语:“以前,我从没想过老了的感觉是什么样的。现在二十五岁就成了七八十的老头,咳咳咳……”
他笑得风烛残年。
“我也是大半截埋进了土的人。”我说。
“可我才二十五,二十五!”他抬起头撕扯,喉咙的褶子像蛆虫样一层层展开来,成了一片薄薄的皮,半吊着。
他想像年轻人一样撕扯,不,他本就是年轻人的年龄。他是想像几年前,哪怕是像一个星期前那样撕扯。
可喉咙全塌下来,不听使唤,他咳起来,很重,涨红了脸。一阵后,慢慢消停,气顺了些。
他说:“报应吧……你们救不了我了……报应吧。”
他静下来,一呼一吸,喉咙咝咝作响,像在拉扯着二胡上年久老残的弦。
“我想听你讲讲之前的经历,老了的感觉,我不想让更多人提前尝到。”
“或许他们自己愿意呢?”他又笑起来。
我不知道接什么话,说:“可以的话,说说吧,尽可能地还原细节。”
他说得很慢,从出身到出事。他眼神很深,但干净得如出生的婴儿。死亡和初生,或许本就是一家子。
-03-
许润九岁死了母亲,三个月后,父亲给他娶了个后妈。
后妈让他吃剩饭剩菜,天天出去打麻将,每次输了钱就拿许润出气,那时的他身上没几块肉是颜色正常的。
在十一岁那年,他躲在柴跺后,趁继母夜起把她推进了粪坑,被捞起来已是僵硬的尸体。但没人知道真相,都认为是意外。
此后,父亲对他的态度差了大半截。许润十三岁便走出村子,去了外地务工。直到他二十一岁,父亲去世才回到村子。
二十三岁那年,许润娶了村里的一个姑娘,一年后生了个儿子,叫许炎。迫于生计,他抛下母子,去了市里工作。
而透明丝状物事件最开始就发生在他儿子身上。
儿子很聪明,两岁就会背唐诗。那天,儿子咿咿呀呀,拉着母亲去房里看东西。
儿子指着靠床的墙,噔噔噔跑过去,在墙上抹了一下。一根几厘米长的透明丝状物就握在儿子手中。
母亲看了疑惑,侧着头去看墙。墙上垂满了透明丝状物,一根根扎着,飘飘浮浮。
母亲猛地缩头,怕这些奇怪的丝线会伤到孩子,忙着要拍掉儿子手中的丝状物。
手才抬起,一瞬,儿子手中的丝状物就消失了。仿佛融进了儿子手中,混进了他的血肉。
母亲忙抱着儿子离开,娘俩害怕,当晚睡在另一间房。第二天,再去房间,墙上的丝状物全部消失不见。
刚开始两天,见儿子依旧活蹦乱跳,母亲舒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或许那就是粗点的蜘蛛丝,没在意。
等到了第三天,儿子就出现了异样。
母亲正给儿子洗脸,突然摸到粗糙的东西。细了一看,儿子脸颊上竟钻出来一截截透明丝线,外观像鱼线,但比鱼线粗。
儿子水嫩的脸蛋竟蹦出了这种怪丝,母亲的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忙用毛巾去擦,用力揩。不但擦不干净,儿子还嚷嚷着喊疼。
母亲把儿子拉到房间,用手掐住拔。丝线根部的皮肉都被扯绽开了,丝线依旧牢牢地抓着儿子的肉,赖着。
儿子疼得大哭,母亲心疼,松了手。揽着儿子,低低抹着眼睛。
收拾一番后,母亲抱着儿子到镇上的诊所去看医生。
可只是个蹩脚医生。给儿子腋下夹跟温度计,几分钟后拿出来瞧瞧。再让儿子张嘴,塞进两根棉签,电筒一照。
之后写了个单子,说是过敏,没大问题。开了一盒消炎药,一支软膏,让母亲带回了家。完事,干净利落。
母亲不懂,虔诚地相信医生的话。但这至少让母亲暂时安下心来。可也只是暂时。
-04-
回家后,母亲小心地给儿子上药,每隔一会就看看有没有变化。次日,儿子脸上的透明丝线不仅没见少,反而长长了一大截。
接着,手背上也冒了出来。母亲颤抖地脱光儿子的衣服,浑身都是透明丝线,愣直直地扎在儿子身上。
母亲就像陷进了巨大的蚂蚁窝,万千只蚂蚁在她身上紧密地乱爬,啃噬。
母亲抓住儿子的小手,突然想到几天前的那面墙。抱着儿子,眼泪也来不及擦,忙跑到之前满墙透明丝线的屋子。
墙上没有什么东西,屋子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昏暗,泛着一股湿霉味。
母亲在墙上乱摸,敲打着,企图能发现什么。可除了掉落一地的腻子粉,和光线里扬着的灰尘,再没有什么。
这却让她更加慌乱无措,她打电话给许润。只凭自身逃脱不了,便乞求有个坚实的男人能把她拉出那个巨大的蚂蚁窝。
许润说处理完手头的事,两天后就回。可儿子却等不了,儿子的头发在一片片变白,脸上的皮肉开始松弛。
平日走路稳健的儿子,现在崴两步就摔倒在地。见许润没回,她带着儿子去了县医院,可医生见了都不敢接手,劝她回家。
母亲看着眼前的儿子,从不知道绝望会是这样的。突然一怔,抱着儿子去找了当地有名的“地仙”章老头。
章老头捋着下巴上翘着的一撮花灰的毛,半眯的小眼睛猥琐贼亮,上下扫着儿子许炎。
之后回房里翻出一本老旧的黄册子,封面还掉了几块。食指在舌头上一舔,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着。
半天后才说话,章老头问了母亲和儿子的姓名和八字,又让她把儿子父亲的姓名八字写在纸上。
章老头拿出三枚穿眼铜板,放到空龟壳里,边晃边在红纸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神神叨叨捣弄半天后才停歇。
章老头抹了一把脸,一甩,一手的汗全甩在墙上,浸出几个黄点。双手在胸前一揩,接着用袖子擦擦那本黄册子,驼着背,给恭恭敬敬地送回了房里。
章老头依旧捏着他那一撮毛,头又颤又晃。对母亲说:“你儿子中了邪,和他父亲有关。这爷俩八字相抵,名字里水火不容。但若今晚他父亲回得来,你儿子或许可以躲过去……”
母亲脸顿时发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朝章老头拜。她说:“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爸赶紧回,叔啊,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能救我会尽量救的,可……”章老头说了一半,突然转口,“你先起来,先带孩子回去吧。”
母亲在地上拼命叩头,起身后给章老头塞红包,可章老头死活不肯收,捏着他那一撮毛急急进了屋。
章老头平日里都是先收钱后办事的,那天竟没收一分。硬塞给他,他都不要。
母亲抖着手按下一个个键,摁通许润电话,但语音提示已关机。母亲抱着儿子,不停地拨电话,糊里糊涂地回了家。
-05-
儿子头发已经全白,脸上,四肢的皮肉像缩水了一样。暗黄,堆叠在一起。他闭着眼,呼吸近乎干涸,躺在发黑结成块的棉絮上。
透明丝线已有半尺长,扎在儿子许炎的皮肉里,像水母的脚一样,无风自摆。肚子上,胸前的透明丝线也钻出衣服,不停地朝上摆动。
似乎在庆祝死亡的降临。
母亲哭着喊着,拍打着那些摆动的丝线。而透明丝线却愈发尽兴。
时间越跑越快,儿子的呼吸已近垂幕落山的太阳,马上就要被黑夜抢占。而透明丝线一根根死扎在儿子身上,摆动频率越来越快。
母亲趴在床沿哭喊,随即又跑到之前长满透明丝线的那面墙前,跪着,拜着,求着。却也只是徒劳。
等她回到儿子身旁,那些摆动的透明丝线正在发生变化。
丝线里开始漫出血红的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根部蔓至末梢。丝线忽然停止摆动,一根根竖在儿子身体上空。
母亲去摸儿子手时,竟碰落了一根丝线,血红的丝线附在母亲手背上,随即隐没进母亲的皮肉中。
此时,许润正开门进来,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怔在门口,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切。
妻子见许润回来了,哭得通红的眼睛朝他望去,而儿子的躯体已经冰冷干瘪。
剩余的丝线慢慢褪去血红色,再次变得透明。转而渐短渐细,最后全部消失不见。
眼前这具不足一米长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穿着的童装,还是今年许润亲自挑选寄回家的。许润望着,被死死地钉在地上,拔不开脚。
母亲已经晕倒在地。
第二天,没有做超度法事,夫妻俩失魂落魄地埋葬了儿子。
妻子的肩,瘦弱单薄,许润小心地捧着。帮她把额前干稻草般的发丝顺到耳后,眼睛里装着的不知是爱还是恨。
妻子把事情全部经过讲给了许润,凄凄怨怨,断断续续。
在听完妻子的诉说,许润缩回了手,不自主地往旁边挪,张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可以想象,他当时的表情很难在世间见到,不,应该很常见。
许润讲述到这时,顿了一下,眼睛很静。他说:“如果能回去,我肯定会紧紧地抱住她。”
我笑着说:“不,你那样才很像个人嘛。”
他拧了一下脸,堆叠的褶子和透明丝线连带往上翘。
我说:“之后,你妻子也开始出现异状。和你儿子的状况一模一样,对吧?”
许润点点头,动作缓慢。
“几天后,你妻子在临死前身上的透明丝线也开始变得血红,你碰到了其中一根,接着你就被感染了,是这样吗?”我看着他说。
许润摇头,虽然满脸褶子丝线,却能看出几亩宽的后悔遗憾。
-06-
许润没敢跟妻子睡在一起,白天会照顾她,晚上就到另一间房去睡。
夫妻俩一块去找了章老头,但这次章老头躲在屋里不出来。说病了,谁都不见。任两人跪在门口求着,章老头始终没出来。
夫妻俩悻悻回了家。短短几天,妻子容貌大改,成了七八十的老太婆。透明丝线也越长越长。
那天夜里,妻子身上的透明丝线纷纷扬起,不停摆动。血红色浸没了所有丝线,妻子在那晚去世了。
第二天一早,等许润看到时,妻子身上的丝线已经消失。
看着干枯的妻子,几滴泪还来不及掉下来,他就匆匆忙忙把妻子给埋了。
几天后,见自己没出什么事,他松了气,甩掉了心旁悬着的刀。当晚打点行装,他要离开这个倒霉的家,该死的老房子。
走之前,他把妻儿的牌位供到了村里的许氏祠堂。在出祠堂大门的时候,高靴子绊到了门槛,人仰马翻,包也甩飞了。
他撑起双手,身下正压着一条老黄狗。借着月光看见,狗身上长满了血红的丝线,正摆动着。
他吓得忙抽起来,一根丝线粘附在他手背,一瞬融进了他的皮肉。他死命拍着,无济于事。一个屁股坐到了地上。
许润慌了,自己几天后也会死去,干瘪,枯竭。他想到了章老头,连夜爬起来,跑去了章老头家。
死命地拍着门,可这章老头却不声不响,也不开门,他就死命地撞。
章老头没辙,开了门,给他引了条路。让他赶紧去市医院,去大医院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深以为然。
结果,许润就呆在了这间房里。
“我知道的……现在,你也都知道了。我活不了两天了……走吧,别传染了。”许润费力地挥挥手,咳嗽了几声。
我出去时跟他打了招呼,他没理会,继续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
俞医师见我出来,张着眉急急地问:“亦叔,怎么样?有什么办法没?”
“先走着看吧。有空吗?跟我去一趟许润老家吧。”
“有。”俞医师有些兴奋,来了劲。
“你先要找个可靠的医师看着许润。看他身上丝线的长度,没多久时间了。据许润说的,这种丝线只出现一处。先是他老家那面墙,接着他儿子,妻子,老黄狗,最后到许润这。这丝线倒像个活物,专找活物当宿体。”
俞医师点点头,说:“这可能是一种还未发现的寄生生物。”
“不管它是什么,至少这个地方不是它应该呆的地方。”
俞医师叫来他的助手。我从包里翻出一根红丝线,交到他手中,说:“在许润身上的透明丝线变得血红时,你就用这条红线绑住其中一根,装进玻璃罐中,用液氮冷冻。记住,进去之前你要用防水剂涂满全身,穿好防水服。要当心。”
交代清楚后,我们随即动身去许润老家,俞医师开车。
俞医师问我:“亦叔,你刚给我助手的那根红线有什么特殊功用吗?”
“你就当那是用多种药物浸泡的线吧。”
“能治病吗?”
“要看怎么用。我也没绝对把握它能对那些透明丝线有用,从许润讲的来看,那些应该不是多干净的东西。我们要在丝线找到下一个宿体前,揪住它的七寸。”
-07-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后,我们找到了许润家的老宅子。
远远望过去,灰瓦人字屋顶,红砖墙。最外面一扇拱形石门,不规整的石阶上落满了褐色苔藓。墙内以前粉刷过,日子一久,腻子膏成块拱起。
我们进到了最初长透明丝线的房间。布置简陋,墙脚躲着一个装满灰的火盆。老式红漆木床卧在地上,死死的,床脚的漆掉了大半,斑斑点点。
窗户落在床头上方,插着几根生锈的铁棍。玻璃窗破了个口子,斜着钻进来一些光,却撑不起整间房。
霉味与昏暗苟且,相得益彰。
俞医师捂住鼻子,脑袋转得贼快,踮着脚四处张望,生怕沾着一点不属于他身上的东西。
我用拳头叩墙,贴过耳朵,一路探听。整面墙很实在,除了一手的灰,没有一处空响。
之前和许润打过招呼,我抄起铁锹,锄遍了墙,依旧没见我想找的东西。
想着,透明丝线最初就是从这面墙上长出来的,不应该啊,无缘无故。
“亦叔,土墙长出透明丝线,我觉得不大可能。会不会是许润结了仇,有人陷害的?”
“人?也有可能。”
俞医师手机突然响了,他接得满脸愁容。
“亦叔,透明丝线被抢走了!我助手在采集的时候被人打昏了。”
“正愁着,自己来了。我们现在就回去。”我把铁锹往地上一撂。
我不停地催俞医师开快点。
现在丝线被人给抢走了,那就极有可能是人干的。没听许润说过跟谁有过节,谁会害他?还用这种恶毒的手段,一家三口。
我们赶到医院时,俞医师助手小刘正躺在病床上,他是颈动脉被掌击致晕的。见我们进来,他有些歉意,似乎在等着挨批。
“小刘啊,这不怪你,人没事就行。你把当时的经过给我们讲讲,尽可能详细。”我对他说。
“好……你们走之后,我就先去涂了防水剂,守在门口没走。许润一直坐着不动,大概两三个小时后,他突然倒在地上,身上的丝线变得血红。我立马穿好防水衣,拿着大号广口瓶和你给我的那根红线进去,成功采集了一根,其他丝线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全不见了。许润的遗体成了干尸,我看着可怜,把广口瓶放在桌上,想拿着白布去给他盖上,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打昏了。等我醒来时,广口瓶就不见了。”
“看来我们早就被盯上了。俞医师,房间有监控吗?”
俞医师一愣,说:“哦……有,有。为实时监控病人状况,精神科病房每间都有。为防止病人搞破坏,安装得都很隐蔽。”
我们调取了房间的监控,画质比我想象的要清晰得多,是一个浑身黑色着装的男子,尖尖的下巴,翘着一撮毛。
我拿着监控到警局去找张猛帮忙,跟他说明了来由。他调取数据库查询后,很快就锁定了三个人。
其中两个都是外省的,另外一个很巧,是许润邻村的,章家村,叫章志泽。
我对俞医师说:“应该就是这个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亦叔,能带上我吗?跟着你好玩,我也去长长见识。”张猛把嘴上的烟一把丢到地上,碾了几脚。
“好玩个屁,那还不赶紧开车去,记得换便装。”
章家村,会不会就是给许润算命的章老头所在的村子?章志泽和章老头有关系吗?在给许润儿子算命时,章老头似乎隐瞒了很多东西。哎,当时竟忘了问许润章老头的家。
-08-
按照查到的地址,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才到。一块两米高的花岗岩立在村头,死气沉沉。上面刻着三个行书字,章家村,刷的红漆脱了大半。
还没到收割的日子,田里的稻子已经发黄,稀稀疏疏,东倒西歪。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在地里走走瞧瞧,我下车,走过去向她打听章志泽的家。
妇女远远见到我时,脸上还挂着憨实的笑,在原地等我过去。在听到我说出章志泽时,变得吃了灰似地扭曲,眼里还刻着怨毒。她不客气的打发我走,连连说不知道。
我一连问了几个人,也都像之前那个妇女一样。最后是一位胡子花白的大爷才说出来,我一上去就先表明了缘由。
“他就住在前面的老樟树下。那个娃,造孽啊……他干哪行不好,非得去刨人家的坟,村里总有怪事,造孽啊……”大爷说着,不停地跺手中的拐杖。
车子停在村口,我们走到老樟树下,树中间空了一大块,上头依旧青幽直冒。
树旁就一栋三层的平顶房,外头贴了棕红的瓷砖,砌了水泥围墙。铁门两侧两只金漆石狮,长嘴尖牙,凶神恶煞。门框上一块凸面八卦,大门紧闭。
竟摆这种石狮,也不怪是盗墓贼。
张猛上前敲了敲章志泽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妇女,她半掩着门,探出半个身子。眼睛乱转,小心地问我们是谁。
“你好。章志泽在家吗?我们找他有点事。”我笑着说。
“你们找错了。”她转着眼珠子迟疑了几秒,猛地砰上门。
吃了闭门羹,张猛随口骂了一句。我再次上前敲门,喊着:“我们就是想和章志泽聊聊天。”
妇女依旧说找错了,骂骂咧咧。
“章志泽故意伤人,进公共场合抢劫。警察就在我旁边,要不要介绍给你们认识下?”我喊着。
立马,妇女开了门,仍旧半掩着,又怀疑又畏怯。张猛掏出工作证,凑到她面前。她这才忙大开门,嘴里连连念叨着不好意思。
院里一条黑猎狗,被长着红红铁锈的链子拴着,满眼的刀子,直瞪着我们。两排土黄的尖牙,骄傲地竖着。朝我们一个跳蹿,铁链拉得笔直,嘴一张一合。
难得的猎狗,可惜不会叫。
大厅里摆着绷皮木雕沙发,墙上挂了几副装裱的字画,根雕茶几,古色古香。
开门的妇女是章志泽妻子。他急切地问我们是不是来抓章志泽的。
“要是我们来抓他,就不穿成这样了。”张猛还有些怒。
“麻烦你让章志泽出来一下,现在事情很急,我们想和他谈谈。如果他肯配合,我们可以暂时不追究。”我对章志泽妻子说。
“不用找了。我知道你们要和我谈什么。”章志泽从侧房走出来,尖脸,下巴上一撮稀疏的毛。和监控里的是同一个人。
“那我们就不绕弯子了。我想知道,你到医院打伤人抢透明丝线的原因。”我说。
“那丝线本来就是我的,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他捏着他那撮毛,眼睛直往上斜。“哼,我不拿回来还不知道得死多少人嘞。”
张猛看不惯,正要说什么,被我给拦住了。
“丝线是你的?这怎么说?我想听你讲讲。这透明丝线可是要了许润一家三口的命,这没有你的功劳吗?”
章志泽脸突然掉下来,说:“那个……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干的。”
“那我希望你能给我们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志泽看看我,又看了看张猛,说:“说说也无妨。”便握着西施壶嘬了两口,坐下来,讲了事情的原委。
-09-
他二十五岁就开始跟着村里的一个长辈盗墓。一个小团伙,三个人,做的都是小买卖,很少会出省。
所以,他们的也称不上是盗墓,大多是刨坟。
他父亲就是那个“地仙”章老头。章老头常帮人算命,懂点玄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章志泽更加肆无忌惮地去盗墓。
那晚,章志泽一伙做足了准备,要去刨外村一个十几年的老坟。
以往刨坟,棺材里就只剩一具白骨,有的连骨头都不完整,他们一般拎着几个戒指或镯子就走了。
可这次,他们刨开坟却吓大了,棺材里的尸体还未完全腐化。不仅如此,尸体全身长满了透明的丝线,拿电筒照着,还会摆动。
分明是十几年的老坟了,竟还保存得这么完整。他们怀疑尸体入葬之前泡了防腐剂,要么这是个养尸宝地。
他们心想,这下应该能大捞一笔。因为会给尸体用防腐剂或是能找着这么个宝地的人家,肯定不会穷。
他们仔细刨开棺材四周,挖出一个大坑,却没有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就连个盆盆罐罐也没有。
那就只能在棺材里了,见状三个人谁也不敢去棺材里搜,你推我我推你。三个人想办法,说谁找到谁就先分一半的财物。
随即,其中一个一股劲就下去了。左翻右翻,除了尸体左手上的一个镯子,还是银的,其他什么也没有。
那人再小心,在捋下镯子时,碰到了一根透明丝线。在他拿着镯子上来后,三个人赶紧把坑填了,垒完坟就跑了。
三天过后,捋镯子的人身上莫名长出透明丝线,越长越长,人也越变越老,几天后就死了。
章志泽觉得是惹上脏东西了,吓得忙跑去找老爹章老头。章老头在听完章志泽说的脸色变得铁青,给了儿子一把铜剑,让儿子赶紧躲在家里别出来。
捋镯子的人身上的透明丝线在人死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星期过去了也没发生什么事,原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
可就在几天后,一个女人带着个生怪病的孩子来找章老头。不用说,就是许润的妻子和儿子了。
章老头看到后吓住了。这儿子惹出了大祸,还是逃不过的,章老头就动大功夫给算了一卦。
但他却算到,这虽是儿子一伙带出来的祸害,可这根由竟是许润。
几天后,许润和妻子再去找了章老头。他知道后躲在屋里没出来,也怕自己惹祸上身。之后,许润一个人又跑来找了章老头。
许润赖着不肯走,章老头没辙,就随口一说,让他去了医院。章老头事后想着,把事情告诉了儿子。
章志泽从许润进医院起就一直在暗中监视着。后来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所以就发生了抢劫丝线的事。
“这么说,这透明丝线是你们放出来的了?丝线现在在哪?”我问。
“那是我放出来的,自然就是我的了。”章志泽对着壶嘴嘬了嘬。
“你还想留着?拿来害人?还是用来做买卖?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虽说许润一家不是你直接杀害的,可这是谁把丝线放出来的?是你。”
章志泽只嘬着他的壶嘴,半天不说话。
“你以为这丝线用根红线绑着装在玻璃罐里就没事了?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困住它?你以为你能操控得了它?章志泽我告诉你,到时候它再出来,死的人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你担着吧!”
我起身正要走,章志泽立马站了起来,说:“我可以拿出来。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也不能再找我麻烦。怎么样?”
张猛绷直了脸,拳头握成了团,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我说:“可以。我也懒得管。”
章志泽进了房间,几分钟后,一阵嘶喊,是从章志泽进的房间传出来的。
这声音,我觉得还是更适合他家院子里的那条猎狗。给它或许它还看不上。
章志泽跑了出来,哭喊着跪在地上求我:“叔,你要救救我啊……那根丝钻……钻进了我的手背。我是去给你拿罐子的啊,就放在我的保险箱……我打开保险箱一拿出罐子,那根丝就粘在我手上,立马就钻进去了。你要救我啊,叔……”
张猛听了,大笑,连说报应。俞医师也跟着笑。
“你先起来。赶快带我去你们刨出透明丝线的坟前。”
章志泽连声应好,一抹鼻涕眼泪,连忙爬起来。
“猛子,你去开车。”张猛跑了出去,还欢快地蹦了几下。
-10-
我们带了几个铁锹。章志泽坐在副驾驶指路,弯弯绕绕,很快就到了坟前。
坟立在荒田角落,背靠孤立的一座矮山。坟两旁很干净,地上稀疏地趴着几株发黄的鸢尾,星星点点。一条浅沟,紧挨着坟擦过。坟包湿了大半。
一块短石碑,风蚀雨打,两角已经圆润。碑上的字刻得很深,故显考贤妻许红英之墓。
许润的继母就叫许红英。
“趁天还没黑赶紧挖开坟。”我大声说着。
章志泽死命地挥着铁锹,脸上的汗一滚接一滚也顾不上了。因他们之前盗墓挖动过,很快就见了棺材盖。
棺材周身已经腐烂,湿土裹着,到处凹凹坑坑。
张猛和章志泽两人用铁棍撬开棺材盖,一股腐烂味猛地钻进鼻孔,刺得人直想吐。俞医师一翻一翻,不停作呕。
干黑的尸体,衣物丝丝条条,紧紧地粘着尸体。一根根透明丝状物扎根在尸体上,向上浮动,乱摆。
“猛子,倒汽油,尸体全部都要覆盖到。小心点,别碰到那些丝线。”
倒完汽油,再合上棺材盖。我拿出七根三七长的桃木钉,让张猛照我说的位置钉在棺材盖上。最后整个棺材都浇上汽油。
点火,火苗轰地蹿起,噼啪作响,黑烟翻腾。
烧了近两个小时,最后一个星点咽气,四处灰烬。重新填土垒坟后,我们离开了。
之后我去了村委会,向村长解释了一下。也从村长那确认,那座坟,就是十四年前许润继母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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