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外的双乎日守着他的白马坐在草地上唱起了长调。虽是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但这句话从乌云口中对他说出来,带给他的欣喜丝毫不亚于白云和他长谈带给他的惊奇。
梳洗干净的乌云换上一身宝蓝色的长袍,出现在了双乎日的面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新娘不哭的样子。他分明看到新娘再冲他笑,却看不到乌云脸上翘起的嘴角,他分明想对新娘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能抚摸着白云,试试从它的大眼睛里能不能找到些适宜的话:“这是白云。”
乌云徐徐地走了过来,抚摸着白云的鬃毛。
“它多漂亮,像你一样。”
双乎日不禁把目光从新娘移到了白云身上。只要沾到白云的事情,双乎日永远会为此骄傲。白云确实是那样漂亮,恐怕整个草原上再也寻不出这样一匹马。
乌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双乎日,她又伸出了手抓住白云背上的鞍环,把右脚伸进马镫里,只是白云太高大了,高大得只有双乎日这样骑士才配驾驭,娇小的乌云即使用上所有力气也上不去。
双乎日想去扶她一下,却又犹豫了,他看不到乌云的脸,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碰新娘的腰肢。白云就静静地伫在那里,任由一个女人努力地想攀上自己的背,也任由一个男人犹豫一个在它看来完全不需要犹豫的问题。
双乎日终于伸出了那双强健有力的大手,把他的新娘托上了他白色的骏马。乌云牵着缰绳,把东喀河水般的眼睛朝着马旁边的这个男人看过去,又看向了远方骏马似得群山。
乌云也是牧民家的女儿,自然也会骑马。但她却没法子让座下的这匹属于双乎日的白马迈动一步。双乎日没有说话,径从乌云手里拽过了缰绳,走到马头的前面,轻轻地一甩,便扭过身领着这匹本应乘着他自己的白马在草原上走了起来。
西风渐渐吹得急了,似是听腻了单调而缓慢的马蹄声,想要搞出点动静出来。蓝天下漫自前行的两个人也似听懂了西风的心思,开始说起话来。
“我想去东喀河。”乌云扭过头。
“哦,好。”双乎日似乎看到了新娘的那抹笑意。
奔流不息的东喀河畔,一匹白马闲漫地吃着青草,饮着河水。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袍的姑娘正坐在河畔,注视着河对岸的远方。一个身形健硕的汉子,正坐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暮色西沉,双乎日又牵着他那匹正驮着他的新娘的白马向西行去。风也怕阻了这对夫妻回家的路,转道向南去了。
又一个清晨,又如往常一样。进到毡房里的双乎日却被空空的房间惊得撒掉了手中托着的奶茶和馃子。
乌云不见了。
双乎日冲出门外跨上白云,朝着不知的方向狂奔了下去,把汗水从额头洒落在身后的风中。
一位没来得及看清面孔的牧马人告诉他:新娘借了一匹马朝北边去了。
阳光不经过一点阻碍直射在秃秃的鹫觜崖,十几米高的崖顶上正站着一位女子。纵使仰头望去几乎看不到那被覆盖在阳光下的娇小身躯,双乎日还是用鹰一般的眼睛认出了这就是他的新娘。
双乎日策马狂奔,奔向鹫觜崖。即使崖壁反射的光芒刺得白云几乎睁不开眼睛,双乎日还是瞪大了双眼盯着他那位站崖顶上的新娘,在颠簸的马背上声嘶力竭地吼着她的名字。
乌云昂起头,闭上了双眼,张开手臂,猛地向前栽了下去。
站在马背上的双乎日已经变了音!瞪极了的双眼几乎要从眼眶迸出血来!白云也映着阳光瞪开了它的眼睛,嘶鸣着朝崖底飞了过去!
炽白的太阳把整个已经被他烤裂的天空都照成了白色,又化成无数道细弱风丝的白光投到大地上。
群山、草原、东喀河水,都被它点亮,连天空与大地之间隔着的每一寸空气都被它点亮了。这霸道的白侵犯着世上的每一位生灵,践踏着过往的每一分时空。
迎风而坠的乌云,在阳光的幔帐里,舞动衣裙。她明亮,仿佛不是阳光照耀了她,而是她散发出了充斥天地的光芒。这不像一个坠崖的求死者,而是一位从天而降的女神。
“嘭!”
乌云紧闭着的双眼睁开了,熟悉的面庞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马背上的双乎日抱着他的乌云,接住她,一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他看着乌云的眼睛,就像无数次在夜里想到或梦到的那样。
这个乌云不是人间的乌云,是天上的乌云。从天而降的乌云正躺在马背上,躺在双乎日的怀里看着他快要噙出的泪珠,那是感恩上苍赐给他从天而降的礼物。
白色的骏马不问方向地驰奔着。马背上乌云姣白的胸脯随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起伏着,喘息声随着马蹄碰撞草原愈发急促而粗重。随着原野上第一朵春花的绽开,白色的骏马奔向了东喀河。
又是一个清晨,西风没有再来。双乎日的这一天,终于成为了新的一天。
梳洗完的乌云走出毡房,双乎日从草地上站起来看着她,却没有停下口中的长调,只是声音里多了一抹笑意。
“我想去东喀河。”
“哦,好。”
东喀河还是那样湍流不息,白云还是那样闲漫地吃着青草饮着河水,乌云还是那样坐在河畔上注视着对岸的远方,双乎日则坐在她的旁边,把目光的尽头放到和他的乌云一起。
乌云打断了双乎日哼了将近一天的长调:“你去过对岸没?”
“没。”双乎日回答道。
“你去过没?”双乎日又重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没。”
“你想去?”
“听说过了东喀河,再往东一直走,就能看见大海。”乌云微微把头抬得更高了,似乎要试试把目光投到更远的地方。
“你想看大海?”
“想,你见过没?”
“没。”
“骑着马能过这东喀河吗?”
“太深了。”
“生在东喀河西边的人,永远也见不到大海吧。”
“东南边的新桥镇有桥啊。”
“就算过了桥,谁又知道要走多少天,还是几个月,几年,才能到海边呢。”
“县城有火车啊。”
一旁的白云一阵嘶鸣,乌云看看它,又看看天边的晚霞:“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哎。”
从这天起,乌云每天开始吃双乎日带来的饭菜,双乎日等到乌云要睡了,便到毡房外边守着白云过夜。白天,两个人就到东喀河畔那样坐着,说说对岸,说说新桥镇,说说火车,说说大海。
这样的日子,双乎日很满足。白云似乎也很满足,它也开始认可乌云。在每天去往东喀河的日子,即使没有双乎日领着它的缰绳,它也会载着乌云稳稳前行。可双乎日的父母却日益忧心起来,忧心自己的儿子结婚这么久却还是每晚和那匹白马一同睡在毡房门外的草原上。
这种忧心,很快就显得不必要了。
可不久后,乌云却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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