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月
五 病
那一年,家里的老母鸡孵出了第一窝小鸡,十几只黄澄澄的小毛球在地上叽叽喳喳地漂来跑去。明云抱起老母鸡一掂量,先前的大肉团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你这个婆娘也受苦了。”明云笑嘻嘻地说着,给老母鸡饱餐了一顿白米饭。
孵完小鸡的老母鸡瘦了,生完孩子的明云却胖了一圈。
“这个小妮子是真会长,和妈妈一模一样,白白嫩嫩的。”一群女人围着明云刚出生的女儿小琳叽叽喳喳。
“还好带得很,一点不吵人,天天睡,就是奶不好好吃,奶头都塞不进去,塞进去就吐出来了。”明云抱着小琳,亲了又亲,摸了又摸,一下子也舍不得松手。
“我瞧着这胖乎乎的,哪像不吃奶的呢?”崔珍坐在明云床边上,捏了捏小琳的脸,明云赶紧拨开了二嫂的手。
家里那群小毛球能打鸣下蛋的时候,小琳的吃奶问题还是没解决,肉乎乎的小脸也终于黄瘦了下去。
起先,明云用一个瓦罐子装把米,放上水,择两颗小枣进去,等炤台里烧饭的柴火明火灭了,把瓦罐子架上去,熬出来的粥又香又软,这样仔细地喂了一段时间,小琳才算有点精神。
“这没油星儿的东西,还是不见效啊。”明云开始给女儿炖鸡蛋吃。家里两只下蛋鸡像是约好了一样,偏不在鸡窝里下蛋。明云追着两只鸡跑了几趟,才发现它们的窝点。一个常在三爷家竹林子里下蛋,一个爱在王大嘴家的草垛里下蛋。
“这两个遭瘟的鸡,没一个好东西,跟老谢家人一个熊样。”明云一边骂鸡,一边气三爷谢光明,这个老鬼总是爱在谢守财耳朵跟前阴阳怪气地说,“一个小妮子,你女人也太宝贝了,好好的鸡蛋,拿去卖不好么,天天炖鸡蛋,这样算过日子吗?人家大地主家也经不起这么吃。”
好在谢守财听不懂三爷的话,也不听,只管搂着女儿嘿嘿傻笑。
明云每次去拿鸡蛋都跟做贼一样,专门趁三爷和王大嘴两家吃饭的点偷偷过去,虽说是自己家的鸡,但是毕竟蛋下到别人家地盘上。每次手伸到还有余温的草窝里,摸出一个两个蛋,明云心里都乐开了花,小妮子又有一顿饭了。
不过,左闪右躲,明云还是被王大嘴抓了个现行。
“你咋还跑俺家草垛里拿鸡蛋啊,我说俺家鸡在草垛里掏个窝,咋鸡蛋都没了呢。”王大嘴的大嗓门叫得整个庄上都听到了。
明云浑身是理也说不清,鸡下蛋又不写名字,谁知道哪个蛋是谁家鸡下的呢。两个人吵了几架,最后也只能比谁手快,王大嘴勤快,巴不得天天守在草垛边上,时间一长,明云就落了下风了。
王大嘴这么一闹腾,三爷谢光明家也开始防着明云去他家竹林了,这下小琳每天一顿鸡蛋就没保障了,明云心里窝了一股子火气。
王大嘴的儿子去上了中专,学费生活费都是死开销,两口子光靠种田肯定是供不起这个儿子了。两口子在家叹气很久之后,王大嘴的娘家弟弟帮了个忙,教他们开鸡场。
说是养鸡场,不过是在王大嘴公婆家搭了个炕,公婆过世后,两间土坯房空着。王大嘴东拼西凑架了一个炕,买了一车煤。两口子熬了一宿拿着手电筒照鸡蛋,选鸡蛋。煤点上,稻草被子铺好,鸡蛋放进去,王大嘴干瘦的脸上才总算露出点血色。煤火温度是个技术活,王大嘴弟弟帮着看了好几天。
明云就住在隔壁,隔着一道院子墙经常听到王大嘴两口子忙活到半夜,还舍不得离开。
“不知道他家这炕上的鸡蛋,有多少是俺家鸡下的。”明云抱着小琳,心里愤愤难平。
小琳越大越体弱,加上吃奶吃饭都不行,隔三差五就病一回,秦庄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舍不得去看病,明云也没带小琳去看过。
不过这回小琳烧了一天一夜也没退,明云慌了,天没亮就抱着小琳往外走。
“你隔墙这家小孩咋这爱哭呢?我以前瞧过一次,不是个老实小孩吗?”王大嘴弟弟住在大嘴公婆的房子里,方便照看炕上的鸡蛋。
“她这小孩儿,我看跟她家男人一样,像个傻子,越大看得越清楚,一两岁了还不会吃奶头,全靠喂饭,你听,她这哭声都跟人家正常小孩不一样。”王大嘴自以为说得很小声了,可是却清清楚楚地让明云都听了去。
明云抓着小小的手绢,望着小琳嘴边流个不停的口水,气得手直抖。
明云抱着小琳,一路走一路哭,天渐渐热起来,可是明云却感觉到了残夜遗留的寒气。她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心里一会儿燥起来,一会儿又像掉进了冰窖。
赶到高老二门口敲了半天门,小心翼翼地喊了半天,高老二隔壁的门开了。
“谁啊?弄啥子的呢?他家里没人,走亲戚去了。”高老大的头伸出来喊了两嗓子,然后嘭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明云抱着身上滚烫的女儿从庄子后面进来,看见王大嘴站在池塘外送弟弟。
“你过两天再来一趟哈,我和你姐夫都不会搞。”王大嘴朝薄雾里的弟弟喊了一声。
“不怕的啊,你就照我说的弄就好了。”弟弟站定,扭头朝姐姐也喊了一声。
那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秦庄人听到王大嘴绝望的叫骂声。她那炕上的鸡蛋,被人连着被子,拉到地上去了,碎蛋壳到处都是,一半的蛋毁了。
“这是谁啊,这是谁啊,咋这狠啊………可怜俺这小鸡都成形了……….”炕上还幸存的鸡蛋已经被王大嘴家男人盖好了,王大嘴手里捧着两个还有余温的毛蛋,哽咽地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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