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这样的男人

1.

这个题目早都想写，拖了很久很久。这个特殊的春节假期，大概是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不管是上学的时候还是毕业之后。

我爸身高173，前些年胖些，现在瘦了些，算是中等身材。今年49岁，穿41码的鞋，农历4月7日生日。

翻看相册，发现我们并没有一张合照，就连全家唯一一张合照也是堂哥结婚的时候拍的，背景是堂哥的婚房外，不算正式的全家福。

父亲普普通通，北方某乡村农民，初中文化。憨厚朴实，话却挺多，总是带着一种不求上进、永远慵懒的乐观，打麻将赢几百块也要逢人便说，永远笑嘻嘻。坏脾气也多，永远喜怒无常，坏脾气留给家人，自己也不知改正，永远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乱丢烟头的毛病一直在，永远在书中夹着烟灰，永远要斜躺在炕上、床上嗑瓜子。爱好是更古不变的抽烟、打麻将，还有看动物世界，现在喜刷抖音，瞌睡了翻身就能睡着，永远不用操心任何事情。

整个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模模糊糊。我看来，家里总是母亲在付出，最辛苦，小时候的我，总是喜欢思辨谁爱谁更多一些，每次的答案都是母亲更爱父亲，而父亲却一点都不懂怜惜母亲。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去外地打工，等我上学之后，他们在家里盖了房子，种苹果，父亲会打一些零工，在这之后父亲基本没出过远门。整个成长过程中，他们的关系一直很恶劣，争吵不断，打架不断，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能成为争吵的源头，家庭在我看来一点温情也没有。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也是永远倒在地面，要上大学的时候，看的学校都在外省，一心要离开，离开这样的原生家庭，不想再回来了，心中有着永远不变的仇恨和轻蔑。最后我如愿，去了外省，虽然不是很远，但也只能半年才回去一次。

上大学之后，父母不太吵架了，似乎缓和很多，每次回家和他们呆的时间都不久，总是出门找朋友，待在朋友家，或者找兼职，基本算是逃避共处的时间，哪怕我心里知道他们希望我多陪陪他们，我爸希望我多待在家里，哪怕我也在慢慢感受这样的破冰，却也因为害羞、不愿面对，觉得温情是假的，总是选择不去面对。记忆里的家庭，永远在争吵；记忆里回家的路，总是充满了踌躇和激烈的内心斗争，永远要提醒自己坚强一点，眼泪不要让别人看到，还有在父母争吵地太凶的时候，赶紧去找人来协调，不然会出事情的。总是在担心这样的事情，青春期的烦恼全都来自这些事情。

父亲的形象也就一直这样。

上大学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父母陪着，这个时候想起当时，才在恍惚之中发现那个时候，四年前的父亲，其实已经老了。他看到热情的大学生们接待我们，显得那样的唯唯诺诺，待在我身边的父亲，显得像个一脸新奇的学生，一脸的张扬，一脸的骄傲。他在骄傲些什么，我鄙夷，认为和他没多大关系，哪怕我一直在花他的钱，什么都要花他的钱，哪怕他从未在物质方面克扣过我一丝一毫，我还是在心底里翻来覆去思量那些记忆中的事情。

2.

我大三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我赶回家，父亲眼眶很红，披着一身白，还是不停地抽烟，我们说了很少的话，只记得父亲在奶奶盖棺的时候哭得歇斯底里。女人们的眼泪很多时候都是给别人看的，带有太多的戏剧成分，可是父亲哭的时候，他的眼泪洋洋洒洒又铺天盖地，我知道他哭些什么，他的眼泪来自何处，所有的情绪都哭了出来，有解脱，有不舍，有无助。我至今还记得他的肩膀一抖一抖，可是没人能帮他抚平，他只是跪在哪里，一直哭，谁拉都不起来，谁也拉不起来。我就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陪着他一起哭。他的母亲去世了，他不再有任何变成男孩子的瞬间，这种权利永远消失了。

去年冬天爷爷去世，父亲接着失去了他的父亲，同样的场景又出现，我又看到了他的眼泪，隔了两年，在同样的冬天。他大半个身子都伏在棺材上，手不住地擦眼泪，母亲当时没在家，上班后的我也只是抽出两天时间回家参加葬礼，父亲要处理多少事情？他的嘴唇很干，眼睛布满血丝，脸颊也布满红血丝，眼袋很重，头发分外白。他总是在忙，忙着招揽亲戚，忙着倒酒，忙着等别人叫他找东西。跪在蒲团上烧纸的时候我在看他，看他的匆忙，看着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看他一根根抽烟，他从不刷牙，他的牙越来越黄，他的胃肯定也更加黑了，他不知道爱惜自己。

我讨厌他不爱惜自己，可我看着他哭得这么难受，也只能摸摸他的背，拿纸擦擦他的眼泪。

3.

我和父亲的关系缓和很多，从大学开始，这样的势头已经可以被看见。我成长，他在变老的过程中也不断成长，他还是那么懒，但却温情好多，或许物质方面好了许多，让他开始说出内心的话。他开始喜欢表达，把很多肉麻的话说出来，他总是记得全家人的生日，记得请清楚楚，也自我骄傲，说看谁能这么爱你们。

父亲的情感过于细腻，他去年还是前年生日的时候，母亲忘记了他的生日，我也记岔了，可是他自己记得，不过是生日过后的第二天才说，他独自对母亲说，昨天是自己的生日。然后母亲转告给我，我才知道。

他生日的时候该有很大期待的吧，兴许他期待我会记得，兴许我们都记得，会给他过个生日，会说些开心的话，他会觉得这是他的生日，我们都很关心他。可是最后我们都忘记了，他应该很沮丧，他轻描淡写说给母亲。其实生活中太多细节他都在感受，也把很多话都说给了母亲，我很久之后才知道、才懂得这些。

4.

前段时间回家，父亲总是说胸口闷，会突然喘不上气，整个人要缓很久才能恢复过来，他说不忙的时候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却又在恢复之后忘记这些事情。过年期间，他又突然扭到腰，去看大夫，说是腰肌劳损，开了几幅中药，回家喝了，还没好全，就舍不得花钱再去看病，我一问，他说，药那么贵。可是他抽烟的时候，从未说过烟那么贵，他说我就这么点爱好，不容许别人剥夺。

他对自己的健康从不上心，总觉得自己还年轻，饭量很好。他不止一次和我回忆年轻时候在新疆打工的时候，羊肉盖面能吃整整一盆，使不完的劲。可我知道，他在变老，我能感受到他心里尖锐的东西慢慢变少，变得像个小老头整天乐呵呵，惰性仍在，仍然邋遢不爱干净，但也在我打扫完卫生之后感叹，还是干净点看起来舒服。

我工作之后，开始和他分享很多事情，做了饭就给他发照片，出门玩也和他分享，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交流，我缠着问他一些时政问题，或者历史，或者生活常识，我们常一起出门，他对我仍有很多期许，希望我继续读书，提升自己，恋爱的事不要着急，却也会在我妈催我的时候，说同样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

他其实教给我很多东西，潜移默化到我生活中去。待人友善、同情弱者、认真做事、不用太计较。甚至我和他一样懒，一样的盲目乐观，也总会不经意间伤害亲近的人，以语言的重击。

我已经开始交男朋友，和异性相处的时候，才明白有太多看得见、看不见的交换和平衡，才知道父爱是那么珍贵，这是没有一点私心的爱，丝毫不求回报，甚至有时候连背影都不需要有。父亲只是留在原地，守护着我的童年、青少年，哪怕有很多那么不美好的记忆，父爱也一直都没变化过，过去是这样淡淡的，在无声处浓烈着；现在依然是这般。

5.

这么多年，父母的相处模式让我懂得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它渗透在生活里，有时候会有污水经过，有时候像水龙头里流出清澈却很凉的自来水，有时候是卫生间里清澈暖和的水。在婚姻里，一直相伴很难，一直相伴下去却很久远。休戚与共的爱，即使没有琴瑟相鸣的浪漫，也是一种爱，是一种踏实又简朴的爱。我不再分辨父亲和母亲谁更爱谁一些，因为他们相互陪伴了这么久，爱早都内化了，融在生活的污水、澄澈的水中。

以后都不会和父亲相处这么久，我要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坐在客厅沙发给我包饺子，父亲就在一边计算我下次可能回家的时间，他看着手机里的日历，五一可能回去？还是国庆？可能下次见面就是大半年。他默默说着。

这么久的时间横亘在我们之间，日子一天天的过，听着就觉得好久远。

以后我也会有自己的家庭，会有自己要经营的生活，或许，父亲会慢慢变成我生活里的背影，从清晰到不清晰，从看见到看不见。

可是我总觉得，不管何时谈起我爸，说起我爸这样的男人，心里就充满了力量，我就带着这样的力量，不停地走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