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十六岁。
那一年,她十三岁。
纵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可他依旧记得分明,那一年的桃花分外妖娆,陌上的枝头莺声婉转,长丝的碧柳牵扯人心。
那是家中长辈郑重定下的婚事,他亲手猎下的大雁,亲自做的催妆诗。
人们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后来的后来,他也曾在无数个凄清的夜里辗转反侧彻夜凝思,他与她少年夫妻,他虔诚地做到了一切,可为什么还是没有福分携手白头?
只是彼时的他,心中满怀着对妻的爱恋,还在品味着新婚甜蜜的滋味,并没有料想到此刻的幸福,或许就是将来某一日思念的滥觞。
而彼时唐国公李家的二郎与长孙将军的嫡女共结连理,这姻缘无论是放在当时还是日后更加辉煌的时刻,都堪称是天作之合。奈何身逢乱世,新婚尚在燕尔,他却不得不跟随父亲远离故土,开始踏上了这场终将书写为传奇的征程。
她目送着她的夫毅然挥师长安的英姿,他带着对他的妻许下的郑重承诺,从此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日牵夜悬地挂念在彼此的心怀中。
频频的捷报如雪纷至,正在玄中寺里祈愿的她带着眼底俱是温柔的笑意,登上了前往长安的归程。
是的,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归程。
而暮色里,悠扬的钟声正越荡越深,随着钟声一同传扬开来的,是他与她日益名动天下的尊贵地位。
秦国公、赵国公、秦王。
秦国夫人、赵国夫人、秦王妃。
但这些一个比一个尊贵的头衔并不是故事的尽头。
知道他的凌云壮志不是一座小小的天策府就能禁锢得了的,无论时局如何举步维艰,她都与他自始至终并肩携手而行。
他在夜里挑灯指点江山,她与他的心腹谋士同心影助;
他在战场上横扫千军决断万里,她在皇宫里巧笑间化解僵局;
他在朝堂上应对诡计从容自若,她在玄武门前亲自慰勉将士。
当那一日天空阴沉,灰暗的风云翻卷在惊心动魄的玄武门,他的铁蹄踏过这座皇宫带给他的所有不平与嫌隙,过往所有的阴暗与血泪随着初升的旭日终于消弭殆尽。
在万丈霞彩中,他背光而立,执起目光中隐隐含着晶莹的妻的手。
他扶着她的肩,她握着他的手,就这样相扶相携着,一步,一步,踏上白玉台阶。
从这一刻起,在这座皇宫里,让整个天下,徐徐铺陈而来的,是独属于贞观帝后的时代画卷!
他与她回眸相视而笑,面庞上自心底舒展开的笑意如将将东升的明月,却已照尽亘古变迁与沧海桑田而来,那么平静,那么宁和。
他是唯一有资格登凌巅峰的君王,而她,则是唯一有资格与君王并肩而立的女人。
从此,上苑烂漫的桃花林中,他含笑看着她如柳的身姿轻盈穿过;九成宫里涓涓而出的醴泉边,倒映着他和她携手漫步的眷影;雾气氤氲的温汤里,悄然掩下了甜蜜的缱绻。
他和她,共享了这万里锦绣江山整整十年。十年后,来自仲夏六月的风,带走了立政殿里的这缕芳魂。
华贵而沉重的棺木在一片肃穆与低吟的挽歌声中,载着他再也无法完整的心,一同埋葬在了昭陵的玄宫里。
渐渐的,大臣们察觉到陛下对朝政的处理不再似以往那般用心,发出来的政令也不如以往那般及时。
向来以直言善谏为己任的魏征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对他疏懒朝政的行为痛加批评,而他却是再也忍不住埋藏在胸中的酸苦与悲恸,几乎是一字一泪地在这封奏疏上写道:“顷年以来祸衅既极,又缺嘉偶……自尔以来,心虑恍惚,当食忘味,中宵废寝……”
再坚强的伪装也终难抵挡相思的决堤,思念的河流于是泛滥成灾,从那以后,他做了很多很多前人闻所未闻,今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来祭奠他的妻,他的爱。
在昭陵的玄宫门外修建起栈道,筑起起居之所命人供养如生平,让自己的妻与自己的先祖们同享只属于帝王的庙乐与祭祀,亲自抚养她留下的那对年幼的儿女……
他努力地想要停留在不曾失去她的时候,可蝴蝶又如何飞得过沧海?
于是东风暗换年华,一年又一年。
百花齐放的后宫里依旧春光流丽,只是再没了曾经的后宫之主。
妩媚妖娆的才人,文采洋溢的充容,沉稳持重的贵妃,这些娇柔多情的花朵倒映在他的眼里,书写出来的却是一抹郁郁苍凉。
无论这些女子多好,也都不是他想要的,因为她们都不是,她。
这些千娇百媚争相在帝王面前斗艳吐芳,然而却渐渐无望地发现,那颗君心只似隔了重重云端,任她们如何也抓挠不着。
即便偶有才思敏捷的下嫔有幸搏得君王轻若一缕的微笑,可待白日里一时的喧嚣过后,到得夜里,看着空空落落的帷幔在秋夜寒凉的风里瑟瑟而动,他依然只剩满心满怀的落寞。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时常到特意修建的望陵台上眺望着太极宫的北方——那里,长眠着他的妻。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愿和小儿子分开一时半会,哪怕稚奴只不过是要回自己的东宫处理一些事情。
不知从何时起,他总爱带着晋阳公主在身边一起面见大臣,一起习字读书。
握着兕子的小手,在雪白柔软的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句“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这是她最得意的诗,这是他最擅长的飞白体,而不经意间侧首看向他最心爱的女儿,眉目间已隐隐是她的样子。瞧瞧,就连他有时忍不住对大臣们动怒,兕子为他们开解的模样,都和她当年如出一辙。
渐渐的,他想,他们的孩子就是妻留给他最好的安慰。看着他们日渐成长,守护着他们日益茁壮,妻在九泉之下,也能略感宽慰吧。
于是不顾大臣们百般劝阻,他毅然决定御驾亲征那寒冷广袤的辽东之地,只为给他的小儿子亲自荡平最后一丝威胁,他要将一个完整无瑕的江山交付到他和她的孩子手中。
然后,就让他带着这份完满与她相会吧。
含风殿里病势已沉的他,却在交待完一切的安排后,唇边噙着微微的笑意,阖上了双眼。
昭陵玄宫的门在再次打开与关闭后,这一次彻底地封上。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二十三年的执手而行,十三年的生死两茫茫,终于在这一刻,他和她,重归于了相逢后的平静。
他和她的故事就此完满,但独属于贞观帝后的唯美传奇,却至今歌咏,传颂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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