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建之时,大楼是无色的,到处是钢筋,水泥,混凝土与黄尘,这些东西仿佛沙漠的沙子随处可见。理完发,夏阳给俺发了个短信,偶尔倔那么一下有奇效,夏阳没责怪俺,而是用短信的方式,告诉俺,工地叫昆仑建设。俺看见昆仑建设的旗帜,它在不远处,却走了很久。
到门口时俺摔了一跤,仿佛走进新世界的大门下,总有一块坎坷的石头,让那些急促的脚步缓慢下来,行得沉稳一点。就好像在说:嘿,小子,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天起你就属于这里了,路还长,慢点儿走吧。俺狼狈的爬起来,在铁门下抬着眩晕的脑袋,仿佛一只渺小的蚂蚁俯瞰参天大树似的,望见了昆仑建设挖出的巨坑!巨坑长宽皆数百米,深三十多米,建成后会成为地下室,用来做地下商场或者停车场。
那一刻极具震撼,俺思索着,俺能干什么,俺只不过是才习水性的学徒,慌慌张张穿着一件单薄的泳裤而已,却非要在大海里徜徉?工地暂且无人,只有两台挖机与三辆重卡,挖机正给重卡装岩石,五辆机械靠近护坡,护坡正在喷浆,这片工地没有颜色,除了两根巨大的抗滑桩上鲜红的横幅,这抹横幅飘动之时,像一条飞舞在天空的彩带,它有二十五米之长,两米之宽,花费万元之巨,设计师用蓝天做衬,毛笔书写,飘动的红布写着激昂的标语,那就是:加班加班再加班,拼死拼活拼命干,干过这一百天,开开心心过大年!
俺看入了迷,就在此时,一道人影从面前飞过,那人皮肤黝黑秃着后脑勺,光着脚丫奔跑,嘴里咬着一块白面馒头!
“胖子,胖子,快给老子停下来!”那人咽下半块馒头喊。
俺向那望去,看见碎了玻璃的老挖机,舀着一块巨型岩石,砰一声砸向掉了漆的三桥重卡,巨石压翘车头,受到惊吓的司机像长颈鹿那样,把一根细脖子远远地伸出车窗,只见他拍着车门大喊:“别装了,别装了,老子开飞机啦!”
有人说三桥车就像耕田的老牛,你给它上多少担子,它就使多大力。操作挖掘机的胖子,给重卡装了太多大石,车子超载,已把底下十个黑轮胎压翻了白。
叼馒头者,韩八一是也,因建军节出生,故有此名。他是这里的库房管理员,简称库管,你也许会唱,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这句歌词。却不知我们唱歌时,韩八一已奔至挖掘机履带之下。
那时他手拿馒头口嚼泡菜,边跑边跳,打着停止手式冲过去。走近后,韩八一咽下泡菜,剩半个馒头揣兜里,腾出双手捂住口鼻,迎着混混黄尘,在盛满巨石的挖斗下左钻右窜,直至驾驶舱外。韩八一对着车窗骂了句哈麻批,然后并不理智的踹了脚正在搅动的铁履带,同时往驾驶舱大喊:“胖砸,把耳机给老子摘下来!”
这就是他,库管员韩八一。韩八一可真是个暴脾气,要不怎会有那么高的嗓门儿呢?只可惜他瘦了点儿,就在他大喊大叫时,脖子上的青筋仿佛趴在绿叶上的肥虫,若有好事之人拿筷子往那儿一夹——嘿,说不准还真能夹出来!
陈胖子摇下玻璃,他带着耳机,肿着上下眼皮冲韩八一打了个呵欠,然后问他道:“你刚才叽里呱啦的,在讲啥呢?”
韩八一说:“看见重卡的车头了么?”
胖子说:“看见了。”
韩八一说:“它现在,在哪儿?”
胖子说:“刚才在地上,现在在天上。”
后来胖子对俺说,他没错,耳机也没错,硬要讲个对错出来,耳机是从网吧偷的,这个他有错。俺问他为啥带耳机上班,他说:“我困了,听歌提神呗,为什么会困?是因为昨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后天,还有大大大大后天都在加班,加这么多班唯一使我欣慰的,也只有老板对我的体谅了,他知道我身体不好,总不让我加太久夜班,所以过了十二点他就说,胖子你睡吧,我找了个代班的顶替你。”
讲到这里胖子哭了,他说:“其实这没什么,我觉得开挖机就这行情,累了困了喝东鹏特饮,最后胖成这样。实在不行,心肌梗塞快死了,就看看韩八一亲手策划的标语,加班加班再加班,拼死拼活拼命干,干过这一百天,开开心心过大年,我就觉得值了,真的!也正因如此,才忘了超载一事,让车子开了飞机。”
陈胖子对俺讲的这番话发生在百日之后,使我记忆深刻的是,他讲完这些第二天便去世了。
韩八一嚼着馒头缓缓走来,看见门口的生人,便问道:“找谁?”
俺说:“这位师傅,我找夏阳。”
韩八一没有回答,而是靠近俺的脑袋闻了闻……
“这是刚剪的头?”
“是的,刚剪的。”
“哪里剪的?”
“就对面,看那儿。”俺指了过去,韩八一见到那家理发店之后,拉不出屎似的愁着张苦脸,俺盯着他奇怪的表情询问。
“那家理发店跟你有仇啊?”
韩八一吐出馒头说:“不,没仇,但我女儿在那里上班。”
韩八一接着问:“是她给你小子洗的?”俺说:“不不不,不是韩小亦,是另外一个,另外一个胖子,贼胖的那种,一看就不是你女儿!”
“哦,一看就不是我女儿,这么说你们不认识?”
“是是是,不认识不认识,站一块儿都不认识的那种!”
“嗯,不错,你小子挺不老实的,不过我喜欢。跟我来二楼,上去报个到。”
韩八一带俺上去了,途中告诉俺,夏阳是这里的总工,他快奔三了,此人阅历丰富,十四岁在富士康,十五岁在炼铁厂,十六岁在横店,十七岁在传销,十八岁在区块链,十九岁亏光入工地搬砖,二十岁考施工员,落榜,次年上榜。二十二岁考二级建造师,落榜,次年再落。二十四岁,二级建造师上榜。二十五岁考一级建造师,落榜,次年再落,再落,再落,再落,落到今年快奔三了。这几年在海哥手下办事,是这个工地的技术负责人。第一次见到夏阳时,他正在挨训,大老板海哥坐着,夏阳站着,海哥问他:“进度呢?”
夏阳说:“正在赶。”
海哥问:“赶成什么样?”
夏阳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前些日子连续暴雨,再加东边那块地,石头太硬打不动。”
海哥怒了,眼睛瞪得比斯洛克还大,他说:“石头硬?打不动?那还不简单,加班啊!早上六点开始,吃完就干不准午休,晚上也给我打破碎,打到城管执法来再停!”
夏阳说:“这里没城管。”
“哦,是吗,你怎么知道?”
夏阳双手一摊,无奈的讲:“我们24小时作业,从没见执法队来管。”
“哦,挺辛苦啊,那进度呢?滞后多少天了?”
夏阳说:“一周。”
办公室外有条走廊,俺和韩八一在那儿等着,我听见海哥骂了几句夏阳,完了还告诉他放聪明点,灵活点,破碎打不动?那就钻洞塞炸药去炸啊!夏阳一直在听,只是偶尔说声是,完了神情恍惚的走出来,他在门口遇到了我,俺说夏哥您好,我是……
夏阳就说:“是你妈坨屎!你在这儿干什么,啊?给老子滚下去,去工地,去上班!”
俺回答:“是!”
从那以后夏阳疯了,早上吃饭的时候,陈胖子去上厕所,挖机停了两分钟,刚停下,夏阳就把端着的稀饭猛的拍下,跑出去大喊:“死胖子往哪跑,滚回去开挖机!”吃午饭时,刨两口,见商砼车路过,把筷子一扔,跑出去大喊:“这儿这儿,倒进来倒进来,里面不能掉头!”再或者吃晚餐时,他抽着烟说:“工作重要还是吃饭重要?房子没修起,吃什么饭?”
那天打混凝土,浇筑完成时已至夜晚九点,整个工地一片漆黑,仿佛不曾有过光明。工人劳累了一天不曾停歇,好不容易完工,打道回府时,输完液的夏阳挂着四五个手电筒赶来,来干什么呢?他不讲,只将手臂张着,拦住面前的工人。
夏阳说:“据天气预报今晚就有雨,混凝土不能被淋,你们去拿油布盖面子,现在就去!”
话音刚落闪电劈亮夜空,那一瞬间的光亮,将我们疲倦的脸庞,照得无处躲藏,就在工人考虑相不相信他的时候,雨滴已提前落至头上。“轰~!”天空被撕裂开来,雷声肆无忌惮的咆哮,而乌云里的闪电,仿佛奴隶主的鞭子,鞭子抽打着乌云,叫它们快快下雨,一滴不留!
狂风还有大雨,大自然用不可阻挡的力量恐吓着我们,工人们愣了,他们面面相觑等待着指令,哪怕这个指令会让他们赴汤蹈火。
夏阳大喊:“还愣着干什么,去拿油布!”
嗓门大就这好处,工人听罢丢掉皮啊包啊什么的,成群结队往库房跑去。大雨倾盆而至,几乎是碾着脚后跟来的,短短一截小跑路,也能将我们淋成落汤鸡。
雨水打在玻璃上,树枝上,泥巴上格外清脆。库房那里,韩八一照亮电筒望见人群,二话不说将油布搬到门口放着。漆黑的世界,混乱的库房,俺跟着工人没头没脑的冲进去,他们一通乱翻,韩八一就喊:“别乱动别乱动,油布都放在门口呢!”
豆大的雨滴落入混凝土,将收光的面子砸出凹槽,好似炮击过的阵地,密密麻麻满是弹坑,假如置若罔闻,次日的垫层,必似水痘毁过的脸蛋那样坑坑洼洼,而我们可爱的监理大人看到它时,也绝不会在验收单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若不采取有效措施,这份忙碌的成果必定危在旦夕!
大雨给所有人都打了一针兴奋剂,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疲劳被雨水冲刷干净。所有淋着雨的身子,被浇湿的衣服,还有不停滴水的帽檐纷纷行动起来‘抢险救灾’,没有人在乎眼前的困难和脚下的泥泞,包括我这个新来的。
我们二人一组,分油布盖混凝土。有人浪费材料,夏阳发现后,将光亮射向那里并大骂“滚蛋!”说罢取出钥匙喊:“把油布割开点!”他捏紧钥匙,淌着泥水走过去,然而道路湿滑,没留神脚下的水坑,一个踉跄栽进泥里,提前吃了一口‘夜宵’。
俺打着电筒,把坑里的夏阳照亮,他爬起来呸了两声,看见我打着灯便喊:“找韩八一要碘钨灯,把它插在墙角,再用两块木板护在上面以免雨水滴入,完了拿塑料袋将插头包裹严实,以防进水漏电。”
夏阳讲完便走,他把工人的帽子敲了两下,然后抓紧油布,用钥匙在上面扎出窟窿,油布自然分开。安置了灯光,俺便同工人铺油布,然而风大,油布一半盖在混凝土上,还有一半盖在泥巴上,俺想重盖一次,却在动手之时,察觉无人使力,所以我抬起滴水的帽檐,望见工人已经走了很远。
俺说:“师傅,盖偏了调一下。”
工人说:“还管啥,油布多着呢!”
雨,越下越大!
那风呢?
肯定也越刮越凶!
狂风定有将整个城市连根拔起的雄心,俺看见斜着飘的雨,横着飞的衣服裤子,无一列外打向生了锈的电线杆上,电线杆摇摇欲坠,把连着的胶皮电丝一根根拉断,电丝崩开时炸了一声,把夏阳白寸衫上最后两颗扣着的纽扣照亮,场面很混乱,就像闹饥荒,所有人都指望着夏阳,而夏阳叼着湿透的烟卷,扣着最后两颗纽扣,袒胸露乳指挥着现场!一个小时过去了,大风终于吹倒他身后的电线杆。
“轰~!”(雷鸣声)
电线杆倒在他身旁,夏阳感觉背后有风,回望时脸吓白了,他说:“老子干完这一票就转行!”喊完吐出烟卷,把白村衫拉开!漆黑的夜,豆大的雨,两颗掉进泥巴的纽扣,还有踩在电线杆上‘指点江山’的夏阳,还有他背后迎风飘扬的白寸衫,像极了救世的超人!
他告诉俺:“新来的看那边!”众人回头,望见油布吞着风,似海浪般抖动,稍不留神,下一秒定会怀揣梦想翱翔蓝天。好在搬起石头的我没能让它得逞,正要随风而逝的油布被压得牢实,上下左右各一块儿‘梦想的羁绊’。
十二点大雨结束,没有雨水冲刷,疲劳再次挂满我们湿透的脸颊;工地里每个人丢了魂儿般劳作。间隙时,夏阳给了俺一根烟,我砸了一口,差点把肺呛出来。烟杆被水浸湿,但只要抽一口,刚才沾水的部分变得淡黄。夏阳打了个喷嚏,然后靠着湿淋淋的松树吐着烟圈,那副惬意舒坦的模样,仿佛凯旋回国的装甲列车。
夏阳问我:“累吗?”
俺翻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我觉得累了,所以摘下帽子坐在湿淋淋的石头上,望着对面楼房刚才还亮着的灯,不知何时关闭,而四周林立的楼房暗着窗口,像极了没有星星的夜空。
俺说:“不累!”
“嗯”
夏阳深深的抽了一口烟,接着说……
“好,今晚打破碎,你值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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