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两周的暑热之后气温骤降,残留的寒冬卷土重来,此时正逢谷雨节气。半夜时分,听着风穿过窗前的植物,用雨水扣响玻璃窗的声音,砰嘭,砰嘭....... 肆意又清脆,于是起身关掉了小夜灯,捧起微凉的茶杯呆坐在窗前。
习惯晚上点一盏灯在屋角,只是小小的一盏,不用太明亮,可以让我在夜里醒来时,看清暗夜里的障碍物,不至于受伤。小时候因为怕黑,因此总希望黑暗中有光芒跳动,哪怕是微弱的一粒,只要能撕开那不可抗拒的黑暗,以及与黑暗裹挟着的恐怖,我便心安。然而每次去交电费,我都会刻意地查看用电量,我家用电量其实并不会比别人家多,但是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也还是会存在,若是哪一次真的比别人家多了电费,心里甚至会生出些许负罪感:因为花费了别人家没有花的钱,这或多或少就是一种不应该!这是自小被植入的概念,或者被动或者主动。后来我懂得一切习惯的养成,与童年的生存环境有关,而一切在童年养成习惯在以后的余生也很难再改变了。
黑暗之中,看着雨水顺着玻璃窗流下,树影婆娑呼啸,此时我会选择关上夜灯,因为有雨声的介入,我也可安然,并一觉天明。
对黑夜的恐惧从小就有,一来因为看太多的神怪故事,而故事里的狐妖鬼魅又总是在夜间出来活动;更多的则是黑夜带给我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年轻时晚上去上课,上课的地方离家有些远,在一个叫“水井街”的地方,骑车单边也需要30-40分钟。每天严格的8小时工作后,傍晚骑自行车去上课,路上需要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这在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疯狂,上课本身令我觉得快乐、着迷。其实也有另一条略近的小路,但我不愿意抄。近路树木森森并且没有路灯,我无力承受对深渊般的夜色哪怕是最隐约的窥探!上课获得的快乐会因为对黑夜的恐惧而消失殆尽,需要路灯照亮回家的路,就像雨天需要伞或一片屋檐度我归里,因此我选择了更远更光明的大路。
更小的时候,对黑暗的恐惧更甚。那时我们住东郊的苏式房子里,房子是单位分给父母的福利房,不算大,但功能齐全,各个房间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每个房间之间通过曲折迂回的走廊关联起来。走廊通常不会专门点灯,只是借助房间门投射出的灯光照明,如此,走廊拐角处总有浅黑色的阴影,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晚饭时分是家里最快乐的时候,但每天晚饭前却有一个关灯的环节,当所有人都围着客厅八仙桌时,其他无人房间的灯就需要关掉,我会不时地被派去关掉其他房间的灯,我的内心是拒绝的!
“小惠,你去把灯关了!”这是命令。
“我不去!”我想这样说,然而我不敢!我害怕黑暗,也害怕被他人看出我的胆怯!而故作镇定地走出房间。
不甚明亮的白炽灯高高地吊在房屋正中,乳白色的玻璃灯罩好像女孩子带蕾丝花边的短裙,皎洁饱满,晚上开了灯之后愈发瑰丽:这美丽的短裙会把一半房间留在虚拟的浮雕里,把另一半房间留在微微橙色的温暖中,虚拟美丽和实实在在的温暖着实让人眷恋......拉线开关就在灯罩的旁边,拉线开关位置也很高,每一次我都需要努力地踮起脚尖,每一次都要更加努力地拉长身体才能关上灯。而每一次关灯之后,黑暗便立刻包围了我,片刻的不知所措后,我垂下眼皮蜷缩起身体,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房门口,然后放慢脚步,再次故作镇定的来到桌前。我需要假装成并不害怕的样子,因为恐惧可能是一种可耻!一种极大的可耻!我依然低首垂目,心里哼唱不知名的曲子以避免眼泪失控滚落,避开八仙桌上投来或者是捉狭的目光,我沉默着,既哭不出,也说不出话,脸色苍白,额角会有浅浅的汗意。我的沉默是面对恐惧的无力感,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在面对黑暗时假装的不害怕,也许徒劳的强装,没有人会相信,包括我自己。惟在心里暗暗地下决心:等我长大,我一定要把灯的开关移到门口,这样就可以不用进房间就能关掉灯!等我长大,晚上我一定要给自己留一盏灯,在单元门口,在走廊,在房间里,在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就像开天地的盘古一样,把恐惧的黑夜开辟出一片光明!这是我和黑暗对抗时给自己预造的现实。
偶尔也会有例外时候,我也有勇于在黑暗里房间里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天停电了,因为是临时停电,事先没有准备,家里没有烛火和油灯。窗外天光依稀,室内雍容沁凉,也是更暗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坐在房间里听父亲讲故事等待来电,故事的内容我忘记了,父亲的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回荡,恢弘又遥远,似乎还有回音。我坐在临窗的位置,听见藤椅细啐断裂似的声音,好像我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又故作镇定的脚步声。那天的电停了好久,据说是宿舍区的变压器超负荷过载被烧毁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忽然惊讶地发现,也许是在黑暗里待得太久的缘故,我竟然能看见黑暗里的一切!我眼睛可以穿透这无边黑夜。那一刻,我甚至以为我有了超能力!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述父亲和其他家人。父亲从八仙桌的另一侧面转过脸来说;“从生物角度来看,人类祖先应该是具有一定夜视能力的,可能是在进化的过程中被退化掉了,人类祖先的夜视能力应该没有夜视动物那么强大,只是略强于我们现代人。一般说来有三色识别系统的生物往往不具备较强夜视能力。人类祖先在演化出三色识别视觉系统上已经做出不菲的牺牲了,如果加上夜视能力,可能人类的大脑与眼部结构就不会像如今这般协调了,如果在保证脑部容量的前提下增加夜视能力,那么我们的颈椎和面部肌肉组织可能会严重退化,眼部将会占据头部和脸部一半以上的比例,因为绝大多数有发达夜视能力的动物眼部都很大。视杆体细胞必须变得发达才可能在夜间看的清楚,那么就要提升视杆细胞的数量,而据当前科学发现所熟知的,有三色视觉系统的哺乳动物,通常不具备发达的夜视能力,而具备发达夜视能力的哺乳动物通常看不到三种颜色……但一些海洋生物却很特别,比如章鱼视觉系统就异常发达,它们甚至可以看到更多的颜色,这种演化方式完全超乎了人类想象,当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它们牺牲的也更大,无脊椎、特定的生存环境、不发达的脑……”听着父亲在喋喋不休地讲着夜眼睛进化的故事,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个贪婪愿望:希望自己是章鱼,那样既有看三色世界的识别系统,又有发达的夜视能力......至于发达的脊椎什么的,真的不那么重要!
夜里睡觉梦见自己变成了章鱼,在梦里我伸展着柔软Q弹的触角在黑色的大海深处散步,在波涛汹涌的液态空间肆意翻滚,浩浩荡荡,呼吸沉重,响亮地打着唿哨,没有了被人一眼就拆穿的不安和慌张,没有了羞耻的胆怯......那一刻我甚至想,世界其实不需要那么斑斓,只要有黑白就好。
隔日晚饭时分,坐定之后,想着昨晚的梦,在梦里,我在大海深处遨游......我走了神。此时八仙桌上有了一盘与章鱼有关的菜肴!想着昨晚的梦,我有瞬间的哽塞:我想成为一条章鱼,但章鱼会有一刀之苦!这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我知道我做不成章鱼了,我不愿成为刀俎之物,更害怕像盘中的章鱼一样与这个世界再无了瓜葛!
窗外的夜,与其说是黑不如说是深灰或者深蓝色,看着窗外淡淡的黑色,屋内也是黑暗!被这玄幻递进的黑暗包围着,有了心惊的感觉,肾上腺素开始大量分泌。黑夜把可逃避的液态固化了,我在这不可流动的固体里感到窒息,黑暗就在我的身旁,包围着我,我睁眼望向他,他凝视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嫌疑人,我艰难地扭动着身体,企图逃离这死亡凝视,我闭上眼睛,然而却发现在黑夜中闭上眼睛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因为闭上眼睛后的世界更黑了!闭眼以后黑夜似乎又液化了,比夜更暗的黑涌入了我的身体,在身体里流淌,与我交融,我无处躲藏......那一刻我就是黑暗。
渐渐地我知道,对黑暗的恐惧也来源于失去,以及不确定解读,对未来不确定的生活状态焦躁。因为贫穷我需要忍受黑暗,因为贫穷,喜欢光明有时便是罪过;就像因为贫穷,对食物有欲望会被嘲笑!人们在这对光明的贪念和被嘲笑之中渐渐扭曲了与生俱来的观念,其实害怕的依然害怕,无论怎么鼓励,我们只是在心里或者更多的地方给它换了别称。有时也会这样想,无论怎样选择无视,它一直会在,只有在改变了物质生活之后,身体有了更多不惧怕的因子分泌物后,也许会消失殆尽,也知道与生俱来的害怕是生物性的而非精神性的。
和多数孩子一样,我就在恐惧黑暗和拒绝黑暗中悄然成长着,日渐麻木,终于变成了不惧黑暗的盘古;我就在这与生俱来的贫困和害怕中慢慢地长成,变老,变得出人意料的坚强。出人意料的生活需要出人意料的坚强。渐渐地我知道了世上大概只有盲人才是真正不惧怕黑暗的人。
今夜我失眠了!熄灯后的房间立即陷入黑暗,眼睛许久都没有适应,黑暗中,瞳孔已经放大到极限,我依然看不清房间里的事物。黑暗包围着我,我不想闭上眼睛,因为那样黑暗会进入了我的身体,我知道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是比黑暗更可怕的体验。这样近距离的黑暗,会让我从黑夜干涩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那颗绝望的灵魂。
锤纹马克杯的表面很有规律地凹凸不平,杯里的水早已经冷却,杯体有点微温,我知道那是我身体的温度。
有一个生物学家朋友告述我:人类也许在不远的未来演化过程中,也许能既保证不低于三色的识别系统,又大幅度提升夜视能力,不敢说绝无可能。但我知道其难度堪比人类征服全宇宙……
注:*“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出自顾城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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