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篝火烤干了趟过小溪时打湿的裤脚,忽闪的火苗像红绸子一样跳动,照亮了一群年轻人兴奋的脸庞。一整天在周围溪水里摸鱼,山间小路上穿行,大家依旧兴致不减,几个男生忙着把抓到的鱼裹了泥巴,穿在树枝上烧烤。火苗映红了伊宁光洁的额头,温暖了伊宁脸庞,背部却在星空下的清冷中打了一个冷战。
伊宁起身回屋,从行李中取了长条毛巾,裹住瘦削的肩膀。整理行李上大学时,伊宁坚持带这条毛巾来,长条的海蓝色海滩浴巾,滑稽可爱的小丑鱼,洁白的大海螺,黄色风帆的船只,所有都是伊宁最喜欢的。卧室的墙壁上,有一张伊宁在海边的照片,浴巾覆在伊宁的头上,像一个斗篷一样包裹着伊宁,把她打扮成爸爸嘴里的“鸡婆婆”,那是五岁时唯一一次一家人去去海边。
暖•冷****
两个月前,伊宁走出高考考场的一刻,似乎有一种解脱的快感:马拉松的终点拉起的红绸子,鼓励着选手的胸口撞击,起伏的胸口里燃烧着火,只在等待最后一刻从咬紧的嘴唇,干涩的喉咙喷出来。对,这就是伊宁那时的感觉,一切的一切,挑灯演算数学题,在来回的公车上默默背诵古文,全是为了这一刻的冲刺和下一刻远远的离开。
桌上有一本来不及合上的参考书,展开的一页有几个大的圆点,皱皱巴巴,几处用圆珠笔做的笔记已经模糊不清。有一次,妈妈的大声责备像雨点一样劈里啪啦落下来,伊宁一贯的害怕,默不作声变成了仅有的一次爆发,直接和妈妈大吵一架,所有的委屈成了断了线的泪珠,殷湿了翻开的书页上,印下了大大的泪滴。
争吵之后的自责至今记忆尤新 :妈妈吃惊地看着伊宁,嘴唇动了两下,转身回屋去的一瞬间,伊宁看到了妈妈鬓角的白发和宽松的睡衣下驼起的背部。委屈和悔恨的眼泪中,伊宁第一次看见妈妈的眼睛原来那么大,那么灰暗。
手指摩挲那几个斑点的时候,伊宁的手碰到一个小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人,是由他的所有行为来定义的。高考前紧张复习的时候,同桌课桌里的一页书被伊宁瞥见,记下了这句话。妈妈下垂的眼角,永远不愿意转过来正面朝向自己的身体,永远不愿意转过头来从眼睛正前方和自己交谈,永远不耐烦的语气,永远试图提高声音逼伊宁就范的态度,所有这些,在伊宁面前定义了一个冷冰冰,缺乏温暖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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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的一天晚上,爸爸妈妈又吵架了,伊宁饿着肚子,在自己的小房间写完作业,不知不觉跑了出来。伊宁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沿着往日上学了路朝前走。
路边一个钉鞋的铺子,修鞋的爷爷正在敲打最后一个钉子,身旁站着的奶奶,安静看着上下舞动的锤子,待到爷爷完工,和气地说道:“回家吃饭吧”。橘黄路灯撒在奶奶的衣衫上,皱巴巴的上衣和裤子蒙了一层薄薄的淡影。奶奶眼里柔和的光像是能拐弯一样,滑过钉鞋的铺子,捡起跌落的钉子也那么认真和坦然。刚才的妈妈怒视爸爸的眼光,像是从手电筒里射出的两道光,犀利而寒冷,逼得爸爸满脸通红,刚到嘴边辩解的话瞬间无力地咽了下去。
爸爸摇醒她时,伊宁身上披的是她最喜欢的浴巾,爸爸的两个眼睛像是夜里的寒星,亮晶晶的。“宝贝,我们回家”伊宁趴在爸爸肩膀上,搂着爸爸的脖子,爸爸的肩膀真宽,爸爸的怀里真舒服,包裹伊宁的浴巾真暖和,伊宁想在爸爸怀里暖暖的,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
爸爸永远可以给小屋子带来快乐和笑声,只要爸爸在家,伊宁的心就像原本蔫掉的叶子咕咚咕咚喝足了水一样,鲜活油亮,皱缩的花朵满心欢喜得到太阳的抚摸,恣意舒展,伊宁可以稍微大胆地和妈妈提要求:买一个心爱的毛绒,不必把书本放置地整整齐齐,不会因为小小的过错而取消周末去同学家的约定。
可是两年后的一天,爸爸还是最终离开了这个家。
妈妈的苛责,抱怨,愤懑,全部变本加厉地表现出来,那些学校里不理想的成绩,新衣服上的小污点,摆放不整齐的餐具,甚至小区门口偶尔乱停的自行车,全部成了妈妈发火的出气口。
伊宁的心永远皱缩在小心翼翼中,生怕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这次考试考这么差,你能对得起我一个人辛苦拉扯你吗?”
“整天就知道乱放书包,和你那个讨厌的爹一个德性!”
“再这么磨磨蹭蹭,不给你买新裙子了!“
伊宁知道妈妈看不起爸爸的穷困,憨厚,姥姥家优渥的生活成了妈妈鄙视爸爸的优势,争吵的充分证据。伊宁还知道妈妈“说一不二“的性格虽然带来了办事的干练,却把这个屋子打扮成了永远的铁灰色,午后的阳光光顾卧室的西墙,留下的是不会撒谎的横线,竖线。桌上方方正正的笔筒,一个金属制品的摆件,地板一尘不染,床上整整齐齐,伊宁目力所及,手脚碰触的地方,东西,不是棱角分明的硬,就是不尽情面的冷。
妈妈心情好的时候,母女两会在餐桌上讨论一下学校的事,小区的花草。伊宁试图迎着妈妈的眼光,所看到的是低垂的眼皮和斜着的眼角流露出来的不耐烦。伊宁有几次趁妈妈高兴,偷偷瞅了几眼:妈妈的眼睛里有没有让她高兴的光芒;妈妈是否只从生活中提取了痛苦,把所有的不快都写在脸上;妈妈是否真诚地和别人对视过,温暖的光芒向小溪的水一样缓缓流出,流向心田,溢满龟裂干涸的土地;妈妈心里仿佛有一个目标,眼前的很多事都是阻止目标实现的绊脚石,眼前一丁点的秩序失衡都能让妈妈迁怒于伊宁。可是那又是什么样的目标呢,值得妈妈忽略眼前的事,值得妈妈日日板起面孔,伊宁不知道,种种的猜测一一被否定。难道对伊宁的一顿训斥能够让妈妈好受些,伊宁不敢肯定,几日的冷漠下只有暗灰的脸,沙哑的话语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
还是初中的时候,伊宁看到同桌晓丽手账里萌嘟嘟的小熊,自己尝试画出花季女孩时,手下的铅笔却不听使唤,画出的是横平竖直,尖利的拐角,深重的黑线,没有迂回,婉转,僵硬代替了温暖,在粉红色的信纸上怪异突兀。晓丽的妈妈手把手,把伊宁的笔带了起来:飘逸的发丝,是晓丽妈妈的 ,还是画里女孩的,伊宁分辨不出。只记得最后收笔的一刻,晓丽的妈妈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满是鼓励,欣喜地看着伊宁,柔软的手掌,挨过伊宁头发的脸颊,衣裙上散发的花香,在伊宁周围形成了一个暖暖的茧壳:原来妈妈可以这么柔软,这么暖意。
累了,困了,伊宁不自觉地想伸手摸一下那条海蓝色的浴巾;流泪了,伤心了,伊宁会把浴巾蒙在脸上,小声啜泣。梦中的伊宁在海滩疯跑,踩踏浪花,一脚踩空,这是在哪里,脸上毛绒绒的暖和,金色的阳光点点,原来是哭着哭着睡着了,浴巾盖在脸上,过滤了午后强烈的阳光,也搭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难空间,伊宁贪恋上无意中的发现,每次妈妈生气时,她总可以溜进房屋,把脸藏在浴巾下面,像蜗牛躲进壳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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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尝尝烤好的鱼。”接过男孩递来的树枝,伊宁瞥见火光在男孩脸上投下的舞动,映衬着开心和真诚,星空下,伊宁第一次觉得人的眼睛原来可以有温暖的意思源源不断流淌出来。伊宁也勇敢地抬起头来,微笑着道谢,长久以来悬空的心在一点点下沉,终于可以踏实地着陆在安全的地方。
后记: 写下这段文字,是源于最近读的一本家庭情感小说《鞋带》:一家人的关系因为男主人的一次出轨而发生变化,出轨造成的伤害不言而喻,更可怕的是家庭迎来了之后贯穿几乎一生的隐形灾难:家庭成员没有能够在接受事实现状后,坦诚面对问题,用眼睛真诚地面对彼此,最终把整个家庭带入情感勒索的漩涡中,每个人在其中越陷越深,直到某一天的灭顶之灾。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勒索,毁了当下的生活,毁了孩子,还将作为无法摆脱的魔咒延续下去。
本该最温暖的家,往往会带来更多,更深的伤害,甚至比陌生的地方还要可怕和冰冷。
暖•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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