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是真的爱我的

 文艺女青年三毛，曾经作剧本《滚滚红尘》，将比她更文艺的文艺女青年张爱玲好好意淫了一把。电影中的才女沈韶华有着与张爱玲一样华丽而寂寞的童年，她在最好的年华遇上汉奸章能才，不管生死不辨是非，只笃定地默念那一句“他是我男人”。后来抗日胜利，章能才仓皇而逃，沈韶华抛家舍业追随过去，却也像张爱玲一样，撞破了他与另一个女人两相缠绵。

　　故事发展到这个地方，梦中人竟是如此不堪，爱情本应是千疮百孔。可三毛偏偏加了一段，说内战时期国内乱成一片，被富商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沈韶华，却又遇上潦倒沧桑的章能才。

　　他回来找她，她仍旧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他们遇上街头戒严，警员们拿着枪械逼着整排的路人靠墙站好。就在那样混乱的时刻，他隔着躁动的人群，向她比了一个口型。

　　他说，我，爱，你。

　　就在那一刻，沈韶华心里轰然一下，好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又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她隔着人群看着他，慌乱的眼里慢慢流露出满足。

　　她忽然想，原来这个男人，真的是爱我的。

　　为此，她不惜放弃自己逃生的机会，搭上所有的盘缠，将他送上了最后一班轮船，自己则站在人群熙熙攘攘的海岸边，绝望地看着自己未知的命运。

　　比这部电影更出名的，要属罗大佑作词作曲的那首《滚滚红尘》：“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只消这前两句，便已经足够动人。

　　不经事的年少，就好似绚丽的彩云琉璃，是这世间最美妙又最残忍的东西。未经事的年轻人，感情总是很激烈，他们往往很容易掏心掏肺地付出一切，却也很容易比心淡的中年人更加残酷无情。中学的时候读网络作家安宁的小说《温暖的弦》，时至今日情节已经忘得七七八八，最记得的就是男女主角从少年时期就开始相互折磨，相互仇恨和博弈，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总是因为一点点醋意，就恨不能让对方万劫不复。

　　我总是很好奇，为什么年轻人在相爱以后，会对整个世界都温柔起来，却会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伤害自己‘所爱的那个人？

　　后来我在想，大概是因为陷入爱情的年轻人，都会有一种自虐的倾向。他们既骄傲又自卑，他们以折磨自己为乐，他们以为故意让自己心痛会是一种异常潇洒的姿态。然后，当这样的自虐狂爱上了一个人，他们一面会甘心为对方牺牲一切，一面又会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一部分，用虐待自己的方式来加倍虐待对方。

　　所以有朋友跟我谈论过，当你和某个异性的关系处在暧昧而不明朗的时期，如果对方喜欢你多一点，你会小心翼翼地遮掩你与其他异性的互动，以免造成对方的退缩；而当你喜欢对方多一点，你则会幼稚愚蠢地在对方面前故意炫耀你与其他异性的亲密度，意在激起对方的痛苦，从而确定对方对你的感觉。

　　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往往可以相互尊重体贴。而当你面对你真正喜欢的人，尽管你满心都是最温柔的念头，但你却往往会无理取闹无事生非，做出许许多多残忍的事情。

　　归根结底，年轻而倔强的你，只是想在遍体鳞伤彷徨无措之后，得到一个紧紧的拥抱。

　　人在感情用事的时候总是这样盲目——在残忍过和痛苦过之后，如果能够确定对方真是爱你的，情感的闸门这才毫无保留地打开，无限的柔情瞬间倾泻而出。人到了这一刻才彻底失去理性，往往会心甘情愿地作出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牺牲。

　　在张恨水的《满江红》里，歌女李桃枝为人世故理性，她用拖延战术色诱富商，既不真正牺牲色相，却又哄得人家主动去推销他心上人的画作。后来她误会心上人于水村移情别恋，一气之下便不再帮他卖画，任由他穷困潦倒也无动于衷。之后她遭到于水村的误会羞辱，大哭之后便算清利弊，决然转投银行家的怀抱。

　　婚礼前夕，桃枝拿着银行家送的一堆堆钻石首饰，心忽然定下来了。她一向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得不到很多很多的爱，那么大概得到很多很多的钱也是不错的。

　　哪知到了婚礼当日，银行家的正室夫人跑出来大闹搅局。被桃枝刺激羞辱了多日的旧情人于水村，竟然在此刻挺身而出，替她解了围。后来，又因为怕桃枝感情用事影响结婚，水村竟连夜坐船离去，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得酩酊大醉。

　　那一晚倾盆大雨，桃枝冒雨追到火车站和码头，被雨水溅得满身泥点。她看到船舱里的于水村，看到他荷包里存着她的照片，看到照片背面写的那些绵绵情话，心里忽然就是一沉。

　　她没有打算为此放弃自己予取予求的婚姻，却也没有办法扔下他不管。

　　大概就是那一刻，她终于确定：原来，他真是爱我的。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舍身相救。船舱失火时她没有想得太多，她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把他扮作病弱的女人送上逃生的小艇，自己却葬身鱼腹。我想，生死攸关的那一刻，向来理智的她大概只是想着，我不能扔下这个爱我的男人。

　　原来，在爱情里，一个人可以有多残忍，就可以有多温柔。

　　去年毕业季，我舍友的男朋友大学毕业，大概是念及前途飘渺不定，怕自己农村出身照顾不了我舍友这样大城市里长大的姑娘，一狠心跟她说了分手，之后竟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当时的舍友百思不解，却怎么也联系不上男友，及至于接受了“被分手”的事实，三更半夜喝得大醉，发疯之后在厕所辛苦地呕吐良久。

　　我们看她被折磨得辛苦，纷纷为之愤懑。在新闻课的期末考试上，老师让我们用倒金字塔结构现场写一则校园新闻，我便虚构了一则本校某毕业生来到南二栋女生宿舍求女友原谅的新闻。我说那男人放烟花向女友道歉表白，哪知操作不慎炸伤下体，终身不复做男人的能力。

　　试卷交上去，竟然拿到了罕有的高分。舍友看了我的新闻不禁啼笑皆非，连说我诅咒得太毒，却也因此恢复了少许心情。

　　那男生毕业回家乡找工作，舍友慢慢痊愈，继续在广州读书，前些日子也找到了服装杂志的工作。照理说，之前的那一页早就应该翻过去了。可就在前两个星期，从我朋友的朋友那里传来消息，我舍友的Ex跑到我们大学城来，晚上喝得大醉，竟至于在人群中大喊我舍友的名字，大喊“我爱你”。

　　我收到消息之后瞠目结舌，感叹这男人反射弧太长，怎么隔了一年才来演这一出。

　　结果我舍友很不好意思地承认，她寒假时就和这个男人复合了。他为她转行，来广州找工作，但却从来不曾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同事朋友，而她也不好意思让我们知道她没出息地吃回头草，好好的一段感情被弄得好似见不得光。她一心一意认定这个人，却丝毫感觉不到被人呵护珍惜的滋味，总觉得这个男友好似不存在一般。一段时间下来，她实在受不了了，再度向这人提出了分手。

　　所以才有那一出夸张的酒醉大喊。

　　那人谈恋爱时不懂体贴珍惜，分手之后却又做出那些让人两难的举动，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男朋友。而更重要的是，他永远都在强调着，他是为了她才放弃家乡的安稳，他是为了她才转行来广州辛苦打拼……从理性的角度来说，他们这样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因为他们一方渴望健康的互动，另一方却总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莫大的牺牲，双方从来都不平等，也永远都无法平等。

　　我们现在还没走出校园，还是将内心感受作为最大诉求的时刻。因此我舍友无视现实的差距，一次次选择这个人，哪知这个人却一次次让她失望。

　　我问我舍友，在她男朋友为她大醉大喊时，她是什么心情。

　　不同于一年前的分手，她表现得很是淡然，只回复了我八个字：“爱过。恨过。分了。算了。”

　　相爱时极端的热情和柔情，争吵时重度的伤心和痛苦，分手时深刻的悲哀和彷徨，到了这一刻，全都算了。

　　为什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我想，在他为她大醉大哭大喊大叫的那一晚，她尽管纠结彷徨心疼惊恐，但心里一定也有一种酸涩而温柔的安定感。

　　因为经历了那么多的猜疑和伤害，那一刻的她终于确定，原来，他真是爱我的。

　　也许未来的他们会进入新一轮的藕断丝连，也许他们就这样渐行渐远，各自成为人群中的一个背影。但我觉得最可贵的，是她此刻感受到的宁静。在分享过倔强的互相伤害的青春之后，在尝试过拥抱取暖和各自前行之后，这一刻的她，在一种尴尬的情形下，终于确定了他是真的爱她。

　　一个人用心付出灌溉的种子，尽管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开花结果，但好歹，灌溉进去的每一分柔情都得到了回应。

　　我想，每个人在一生中会遇到那么多的人，会遇到那么多类似爱情的感受，但真正能倾尽心力爱一次，一定是可遇不可求的绝世好运。而如果这个人还能够在某个奇妙的瞬间，蓦然回望，发现原来他爱的那个人也真的是爱他的——那么，即便是千难万险，即便是鬓发星星，这个人的心里也一定会有一种深藏的力量，支撑着他无惧无畏地穿越过凛冽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