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池的水哗哗地流，饭盒被冲洗干净，重新放回桌上。方歌收了饭盒正要离开，沈漫却叫住了她。
“方歌，明天不用送饭了。”
“哦，明天你休息？”方歌笑着回头。
“不……我的意思是，以后都不用给我送饭了。”沈漫说得很艰难。
“为什么？”方歌回转身，一脸诧异，“是我做得不好吗？还是觉得吃腻了？你告诉我。我明天换个口味。”
“你做得很好，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沈漫的脸又开始发烫，“每天给我送饭，得费不少功夫，花那么多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不值得。”
“怎么会不值得？”方歌认真地回答，看着沈漫局促的样子，又笑起来，“我觉得值得，很值得。”
“为什么？”沈漫抬起头，他是真的不明白。方歌年轻，漂亮，性格开朗，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却如此想不开。
“因为我喜欢你呀！”方歌笑着说，脑袋轻轻晃了晃，兴高采烈，“每天看你吃光我做的饭菜，看着都开心。”
沈漫一怔，没想到方歌这样直白地就说了出来，一点犹豫都不带。这反而让他乱了阵脚，但这样的直白放在方歌身上倒也合适，她说话一向简单直接。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特别。”方歌索性坐下来，她本就不想急着走。“你知道吗，看你拍拍打打地就给那小孩退了热，那神态那表情，像个救世主一样。”
“哪有那么夸张。”沈漫笑起来，那是他最低落的时候，没想到在方歌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下船以后我一路跟着你，看你进了那家酒店，我也跟着住了进去。没想到，你的生活简直单调得要命，观察了你几天，可把我闷坏了。”方歌装作受不了地摇摇头，她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倒是显得很自在，大概这些话早已在心里转了好多遍了，现在终于说了出来，只觉得畅快。
沈漫这才意识到，那场早餐的偶遇，原来却是一场预谋。只是，现在知道了，他却一点也不生气，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幸运。遇见方歌，实在是一件高兴的事。
“我读书不多，很早就出来工作了。”方歌垂下头，声音也低下去。半晌，才轻声道：“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看你穿白大褂的样子，好看极了。你长得好看，但更重要的是，你对病人的时候，那样镇定，那样侃侃而谈，病人的困扰在你手中得到解救，那种让人信赖的神态，是真的好看。”
“我有些崇拜你了。”方歌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沈漫的眼睛，那种热切的仿佛时刻准备着要追随的姿态，让沈漫承受不住般地低下头去。
“我离过婚。”沈漫低声说。
“我知道，但你现在是单身。”
“我还有个孩子。”沈漫继续道。
“我喜欢孩子。”
沈漫词穷。
“我是认真的。”方歌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的心思摆在沈漫面前，她继续道：“跟前男友分手以后，这些年我再也没有找过男朋友，那一段伤透了，再也不想重新陷进去。可是，我遇到了你……我愿意，鼓起勇气再试一次。”
方歌说得很慢，声音轻飘飘地，好像一只羽毛落下来，水面都不曾受到惊扰。她又低下头，像是不敢再看沈漫一般，说出这段话耗费了太多的勇气，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勇气来观察沈漫的反应，她只得收回目光，垂眼低头，但耳朵却异常紧张起来，接收着沈漫传来的任何一点声音信息，连呼吸声都不放过。
沈漫连呼吸都似已停止。
那轻飘飘的声音忽然令他想起从前，他也曾像方歌一般，目光热切地看着叶淇，轻轻地说出一句“我喜欢你”，一样轻飘飘的声音，一样惴惴不安的神情，一样地低着头等待，心在怦怦跳，跳得那么高，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如果真的蹦出来了，他一定会将那颗心捧到叶淇的面前，捧给她看，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如果她不肯要，那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幸好那颗心蹦来蹦去还是在胸腔里，他到底没机会将心真的捧出来送给叶淇看，所以，当叶淇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出任何回应的时候，他的心也不至于当时就缺氧缺血而死去。心还在胸腔里，只是跳得慢了一些，但毕竟还是在的，待休整一段时间，那颗心再蹦起来的时候，他还是会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沈漫看着方歌微微颤抖的睫毛，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柔和一些，“先回去吧，给我一点时间，现在，我自己的生活还没有梳理清楚，不能再拖人进来遭受这些混乱，这对你不公平。多留一点时间，你再好好想想，我也再想想，好吗？”
“好，那我先走了。”方歌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轻轻松松的，仿佛永远都带着笑意。他没有说接受，但也没有直接拒绝，她已经很满足。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沈漫的心情莫名地高兴。
有个老病人来找他看病，一边夹着温度计量体温 ，一边说：“沈医生，你的心情不错呀，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表情，像中了大奖一样。”
沈漫笑笑，心里却觉得这病人说得挺形象。中奖？大概是吧。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沈汇芬的电话，“下班了直接去医院对面吃饭。”
沈漫一愣，“吃饭？”
“就在我常去的那家粤菜馆里，位置我都订好了。筱艺我帮你去接，你去帮我陪一个客人，可得陪好了啊。”
沈汇芬还在电话里交代着，沈漫一头雾水，还想多问几句，电话已经挂了。
“A16……”沈漫嘴里念叨着，眼睛四下搜寻。看见了，就在靠窗的那边，正中间的位置。四人卡座。
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女人，戴着眼镜，正抬起手腕看表盘上的时间，待她抬头，正好看见走到桌边的沈漫。
“你是沈主任的弟弟？”女人快速打量了他一眼，问道。
“我是沈漫。你就是……”
“我叫刘娟，是一名物理老师。”刘娟自报家门，她的语速很快，咬字清晰，“你好，坐吧。”
“……你好。”沈漫犹豫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坐定以后，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他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才开口道：“是姐姐让我来的，她说你妈妈跟她很熟，所以……”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熟人介绍的还是靠谱一些。”刘娟打断沈漫的话，接着道：“你在急诊的工作时间是怎样的，夜班多不多？”
“啊？”沈漫有些懵，对方似乎已经进入了正题，而他却连门框都没摸到，只听得对方问起自己的工作，这个问题还是很容易回答的，也没多想，就答了：“我在急诊科的门诊办公室，大部分时间是值白班，正常上下班就行，如果碰到棘手的病人，可能需要加班，但也不至于晚太久。另外，还需要每隔五天值一次夜班。”
“哦——”刘娟点点头，扶了扶眼镜，极小声地说了句：“那还好。”
沈漫没听清，接不上话来，又记起沈汇芬交代的要把客人陪好，他才想起来，说了半天，该先点菜的。忙问：“你想吃点什么？”
“我已经点好菜了。约定的时间是六点，你六点半才到，所以，我就先点了。”
“对不起，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个需要输液的病人，先要做皮试，多等了十几分钟 ，再把后面的事情都处理好，就迟了。”沈漫赶紧解释。
“没关系。”刘娟摆摆手，她的兴致好像并不在吃饭上，又看了沈漫几眼，她的话题重新回到沈漫身上，“你真的有34岁了吗？看上去挺年轻的，像是三十不到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沈漫还是有点懵，只觉得怪怪的，眼前的这人，不像是客人，倒比他这个抱着主人心态来的人更像主人。好像一切都已经提前预知了似的，他才是不小心撞进饭局的那个人。
“我妈告诉我的。这种事情，当然要提前了解啊。”刘娟笑起来，扶了扶眼镜，“沈主任没跟你说说我的情况吗？”
沈漫呆望着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顿饭，明摆着是沈汇芬给他下的套。
“我31岁，教初中物理，五险一金都有，家中独女，车房齐备。”刘娟的表情很是骄傲，她的条件不错。
“是吧。”沈漫随口应了一声，他现在明白了，这是一场相亲。
刘娟又开始说话，大概是见沈漫一副终于了然的表情，只道是自己的条件打动了他，语气更显得意。从父母职业说起，再到亲戚间的关系，以及她个人对生活的规划等等，有条有理，思路清晰，只中途喝了两口水，菜上了桌子，都没动筷子。
沈漫只管嗯嗯哦哦地附和着，却并没有听进去，他开始埋头吃饭，脑子里却想起方歌来。他对方歌了解得并不算太多，对她家住哪里也只知道大致的方位，他不知道她的家庭状况，不知道她的工作状况，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做菜很好吃，对隐藏在巷子里的各色小饭馆了如指掌，可这个他并不太了解的人，对他说“我喜欢你”的时候，他的心中竟然生出一种轻松而惬意的喜悦来。
那方歌对他又了解多少？他们在一起谈美食谈疾病谈各处美景，但他谈自己的生活并不多。只在午饭的间隙，在这种被家常菜的味道所撺掇而起的居家情怀里，他才会主动地谈起自己，谈起曾经的美好日子。那时候，他不知道方歌喜欢他，她在听着这些话的时候，又是一番怎样的心情呢？
沈漫想着，也许，方歌对他现有条件的了解，大概还不如眼前的这个老师吧。
趁着刘娟喝水的空档，沈漫终于可以插进一句话：“你饿不饿，要不先吃饭吧。”
耳边没了声音，沈漫专心吃饭。只过了一分钟，刘娟的声音又传过来：“这白切鸡做的不正宗啊。”
沈漫正要送一块鸡肉进嘴里，听这一声，筷子一抖，鸡肉掉回盘子里。
“你看，这鸡肉还是热乎的。”刘娟用筷子敲了敲白切鸡的盘子边缘，“哪有这样的白切鸡？”
“呃……有什么问题？”沈漫对这些并不在行，他喜欢吃本地口味，不像川菜那么麻，也不像湘菜那么辣，但是滋味鲜香，虽然谈不上具体的菜系，但就是好吃。
“当然有问题。”刘娟显得激动起来，一字一字道：“白切鸡蛋应该是凉的。”
她的咬字本来就很清楚，现在放低语速 ，一字一字地说出来，重点强调的意味更明显，像是在给学生上课一般，沈漫只能忙不迭地点头，莫名紧张起来，一句其他的话也不多说了。
直到去收银台买了单，两人一起出了餐馆大门，沈漫才终于舒出一口气来，“我还得回去陪孩子写作业，就先走了。”
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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