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有酒

有福的大女儿是个文化人，大女婿是高官。大女婿总能轻轻松松让腰包鼓起来，每每提到他亲戚朋友都会竖起大拇指，他们多多少少都蒙了些他的照顾，自家有什么好事大家都不忘想着他。有福是个好酒之徒，自打大女儿结婚以来，他便有喝不完的好酒。他和大女婿没有过多的言语，只觉得有了他就有好酒，他从来只认酒，此外的事情他只应和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我跟有福是邻居，小时候跟他的二女儿相处得很要好，他打年轻时就爱酒，多半时候从外面回来时都酒意正浓。每次见他东歪西倒地回来时，他二女儿便第一时间拉上我，凑到他床前。“你俩小丫头，来来来，跪着给老子唱首歌，唱完了每人给两块！”有福每次喝醉后，我跟他的二女儿都会有所收获。我们姐俩常私底下猜测今天有福回来会不会醉酒，很多时候我们是期盼他醉酒的。

有福娶了个敢闯的女人，早年间嫌有福爱喝酒，没出息便收好行装自己出去闯荡，她北上南下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每次回来都会给有福以及家里的儿女添新衣，买好食。那时，有福以及他的孩子们在周围的一群人中穿着最时髦，还时常吃些大家都不舍得吃的食物，早餐蛋糕跟牛奶，晚餐常有卤肉及烤鸭。周围的男人们和自家婆娘吵架时都不忘拿有福和自家婆娘比较一番“烂婆娘，老子好吃好喝养着你，你还怪我这点不好那点不行，看看人有福家那女的，你就不觉得脸红？”周围的女人们对有福家的都很热情，每次有福的妻子从外地回来他们都三五成群的挤进有福家里，问这问那“唉！有福家的，你这衣服在哪买的，下次回来帮我捎件。唉，你在外面干些啥，下次我也跟你去看看大城市？有福家的，你出去这两年这气色越来越好，越来越年轻啦！有福家的，你这次来打算呆几天，走之前别忘了来我家吃顿饭喔！”“喂，你知道吗？有福家婆娘又出去啦，有福真还有福啊，找得这么个女人，这么能赚钱。那有福也是大方的勒，放心让自己婆娘大江南北给她找钱，看来一次能赚不少的嘞，哈哈哈！”

年后，有福的妻子又走了，这次她一走就是好几年，周围的小孩儿们个子窜了一个头，两口子也不那么好闹架了。大女儿考取大学时，有福的妻子回来了，她在饭店里包了几桌再挨个儿给亲戚朋友打电话通知喜讯，亲戚们大多各有各的事儿要做，倒是那群邻居一如既往的热情。在酒席上，我特意瞅了好几眼有福的妻子，她把长发剪了，面容带着些憔悴，穿着变得朴素，唯有笑容一如从前明朗，上扬的嘴角与眼睛一道让人从她的脸上看到真实与坚定。送走大女儿后，她将小儿子带走了，二女儿留在家里陪着有福。那时二女儿还在上中学，她不像有福家大女儿那么有出息，她不大说话像个闷葫芦，时常三五成群玩到深夜才回到家里。那时有福跟我的父亲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私人厂子里做事，他是没有太多时间给二女儿讲道理的，一开始夜里他家里时常传来他的骂吼声以及二女儿的哭泣声，一段时间后吼声和哭声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直至销声匿迹，只是有福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处于酒醉状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秋末，寒风裹着凉意滚滚而来，男人们在忙活着储备过冬的煤炭。有福的二女儿好几天都不见踪影了，大伙儿猜测着她是不是出事了。只有有福不管不顾，依然喝酒喝酒又喝酒。二女儿不见后，家里就剩有福孤家寡人，周围的男人常拿上酒到他那去陪他小酌几杯，每次有福看见酒昏暗的眼睛里便立投射出清澈的光来。说来这有福倒也奇怪，周围的女人们都说“这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这有福就知道喝酒，女儿失踪也不管，难怪她婆娘出门去这么久都不回来。”有福哪会管别人说什么，他只白天做事儿，晚上喝酒。

几年后的一个下午有福的二女儿回来了，带着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和三岁的孩子。“这是爸！娃，过来叫外公”二女儿说话时脸上洋溢着幸福。有福只答了一句“喔，回来啦，自己去做饭吃。”便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那时我在省城念大学，暑假时恰逢有福的二女儿回来，我上他家找那个好久不见的小姐妹，一方面想叙叙旧，另一方面也是对她这些年的事情感到好奇。有福对二女儿的孩子及男人似乎没有太多热情，他只低着头喝酒，酒碗印出了他眼里那道突然明亮起来的奇异光芒。

二女儿说男人是她中学同学的哥哥，兄妹俩的父母在外多年，哥哥留在妹妹身边一边在工地上干活一边陪着还在读书的妹妹。县城的媳妇儿贵着嘞，家里太穷了致使她的哥哥一直没能取上媳妇儿。几年前她去同学家玩时见到了他，黝黑的皮肤，大高个儿，健壮的体格肌肉很是结实，说话粗声大气，乌黑浓厚头发自然卷成了老爷型的毡帽，稳稳当当地扣在椭圆的头上。表面上摸起来像个编织精致的手工艺品，挑开来看内部是密密麻麻，极其复杂的网状结构。最好玩儿的是用手压上去会有一个凹下去的小坑，几秒钟后就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她第一眼见到他时，正是被他那奇特得很的发型所吸引。“没想到，中国人的头发也能长出这种天然的造型。”她继续笑呵呵的向我分享着这些回忆。后来，她常去那个同学家里，一开始是想再看看他的哥哥那神奇的发型，想想若是能摸上一把会是什么感觉。后来经过她的百般讨好，可算是摸了一回。那天她对男人的头发进行了一番直抵头皮，恨不得到发根的细致观察。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好奇心从头发延伸至那个男人，她对他展开了近乎疯狂地追求。她通过同学了解了男人的各类恶好，习惯。常拖同学给男人送这送那，周末借着跟同学一起复习课本的理由赖在同学家里直到深夜，男人只好万般无奈地将她送回家里。那时候男人常说“小黄毛丫头，屁都不懂，还整天说爱我，你爱我你爸妈能同意吗？”

“我带着你跑了吧”那一刻寒风吹在她脸上吹得无比温柔，夜里路两旁树木萧条，万物沉寂。有福的二女儿从家里拿了些衣服用个简单的编织袋装上，跟男人来到了车站。她摸着日益隆起的肚子，眼里写满了对未知地的期待，而男人的眼睛却似乎在诉说着些别的什么。由于年龄的原因他们一直没能成婚，有时候拮据的生活会让她感到很累，但只要看着自己那个茁壮成长的小蝌蚪以及老实，憨厚的男人，她的眼神便立即变得柔软，温和了。

“我们回去后就要分手了！”说这句话时她的话音如释重负，但眼睛里却写满了莫名的期待，这种期待比她决定跟男人走的那天要强烈许多。她说她还是很爱这个男人，但她也爱自己，她渴望投身时代的洪流，期盼独自寻一片只有爱陪伴的天空，不同于过去的是这里所说的爱是不需要任何具体物质载体的。男人对她的想法以及行为极其不理解，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决定把剩余不多的年轻岁月交还给她，让她自己去沐一方雨露，浴一地阳光。

多年后，她在另一个城市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每月工资仅够维持母女两的基本生活，孩子马上要上小学了，她不得不同时兼三份工。我以为，一个女人终究会被现实击垮，可她的话音里透露着的分明是是十二分的喜悦以及十五分的斗志与激情。

二女儿再次离开后有福更爱喝酒了，脾气也愈发暴躁，他常醉酒后一睡就是一天一夜，一个月没几天是好好呆在厂子里的，工钱还抵不上他床脚，墙头那些酒瓶钱。见他起不上多大作用，曾送酒的亲戚也关心上了他的身体，为了他的健康也不给他送酒了。因此他常常陷入缺酒的恐慌中。一开始家里没酒了他便挨户上门要酒，谁家有酒他便跟谁家男人吃上一顿，偶尔遇到邻居家男人不在家时，他便讨了酒在门口喝光后乐呵呵地唱着歌回去睡了。久而久之，邻居们每日都会备上二两酒，等有福来要。后来，邻居们见他不喝酒也和醉酒了一样，说话颠三倒四，见了老李呼小陈，总说自己好几天没见着酒了，很想她！邻居们心里觉得有福多半是酒精中毒了，他们决定不再给有福酒喝，当有福再上门要酒时他们便使自家婆娘对他谎称自己家里没有酒了。多数时候他会自己进去胡找一通，若找到了便不说二话不说地一咕噜喝完后走掉，倘若没有找到他会有些生气地说“你家有酒拿躲起来怕被我有福喝了，我等明天还来，有本事你就藏一辈子！”不久后，场子里见有福时常醉酒，担心他犯事，想辞退又怕他生气犯混。厂里的人都知道有福爱酒，厂子里便差人给他送了一大胶壶用包谷酿制地白酒头酒及几百块钱。有福看到那满满当当，用白色胶壶盛着的五十斤好酒，直乐得咯咯笑，还迫不及待地拿钱买了二十斤卤猪头肉一类的熟食邀给他送来酒和钱的人放开肚皮地吃喝了一顿“高六位，亏五手，四季财，零妹妹”喊拳的声音还没持续多久，送酒的人就自叹不如，以自家还有事为由告辞了有福。

有福好几天都没有来要酒了，邻居们都说这回有福的就可算是够他喝上一段时间了，各家的酒不藏着，都大胆地拿了出来。

今年天王老爷睡着了忘记打开春天的阀门儿，四月里倒春寒頻頻而至，本来该轻便踏青的季节，人们却不得不把自己裹得厚重。有福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现了，大伙儿决定去他家里看看他。这个有福以前就常不锁院里的铁门，现在倒好连自家的房门也懒得关了。父亲一行人通过客厅大步朝他的睡房走去，推开一道由于长期没有通风潮气太重而掉了漆，看上去斑斑点点的木门，一股臭味儿像千万只苍蝇同时向外闯出般扑了过来，大伙儿心里咯噔一下“求嘞，这有福不会是死了吧？”男人们慢步进入，床头柜上放着一袋已经霉了的熟猪肉，地上零星散落着着酒瓶，烟头，肉以及一双筷子。床的上半部分靠墙的位置，一团鼓鼓的东西盖在被子里，大伙儿断定有福这回肯定死的多活的少了，他们犹豫是先去把被子揭开确定有福是死是活，还是要先给他的子女打去电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先确定有福有没有被阎罗王押了去，一行人中属我父亲最大胆，他大步走去，一把将被子提起扔在床头，定睛一看，嘿！这哪是有福，是他那装五十斤酒的大酒壶！

父亲说，后几天他们仍没有见到有福，正当他们商量着要不要报警时，有福回来了，这一次他是坐着小儿子的小轿车回来的，原来那天给他送酒的人走后，他一个人越喝越来劲，也不知道咋的后来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醒来时躺在县里医院的病床上。小儿子是在他醉酒的第二天清晨回来的，那时大伙儿都还没起，他来家里看看有福顺道取点东西，好些年没回家了，想知道有福是咋过的。不料，凑巧遇见有福酒醉人事不知，连扯带托地才勉强将他运进医院。医生告诫有福再喝酒他就老命不保了。

有福的儿子决定将父亲接走，几年前母亲带走他后，利用手里的积蓄在外地一个小县城里开了个五层楼的旅馆，母亲的身体由于常年在外奔波已无力操劳，他高中毕业后便留了下来帮忙打理，经营着这家不大不小的旅店。前些天旁边那家超市老板的父亲醉酒死了，这件事情让他担心起了好酒的有福。他一直只觉得有福只顾喝酒，不是个好父亲，但当死神敲了邻居的门时，他也不免有些心神不宁。

有福自然是不愿意跟儿子去过没有酒的好生活的，儿子百般说服无果后好气又无奈地驱车而去。大女儿知道后，索性花钱雇了个人打理有福的起居，顺便守着不许他喝酒。有福很苦恼，他常对我的父亲说“小陈不给我酒喝，我一想喝酒他就把酒藏在他家柜子里，今天这个柜子明天那个柜子，有时我找来找去原来他给放在了电视机里！这个日龙的小陈，把酒藏哪儿都能被我给找着，找着我就喝光他，喝光小陈！”大女儿雇的工人对有福的胡言乱语感到害怕，她向大女儿提出了辞职，纵使大女儿给她两倍甚至是三倍的酬劳。走时她对大女儿说“你爸每天都坐在床上，双腿就那么盘着，右手像举着一个瓶子，一边往嘴里倒着一边不停说好酒，好酒哇，然后哈哈大笑，每天重复好几遍，有时还死活要拉我跟他一起！”大女儿拿有福没有办法，只好不给他钱，托大伙儿每日给他送去三餐顺便照看他，大伙儿爽快地应下了同时也拒绝了大女儿给的巨额照料费。

现在，有福真的不喝酒了确切说来是不喝真的酒了，他常手里做出拿着酒瓶的姿势来找我父亲喝酒，父亲拿他没辙，只好学着他的动作，跟他一起喝“酒”，但也不知道他糊涂是真是假，他分明知道父亲是在忽悠他，脸上带着嘲意地说父亲酒都没拿还跟他喝酒，真是把他当了酒疯子，但不管他怎么说父亲是不会真的把酒拿出来的。

大伙儿很同情有福，自从他疯了后，儿女便更少来看他了，但又不解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跟儿女享清福。有一次大女婿来说服他去同他们一起生活时，还被他哄了出去“当官了不起啊，我可不抬着你，你当了大官也不还是得叫我声爹？咋，你爹住这破房子里害了你的面子，怕亲戚笑你？你放心，他们乐意着呢！”

有福紧捏手里的“酒”又度了四个春秋后，便进了黄土。父亲说，有福走之前，挨户上门陪他们喝了最后一次“酒”，喝完后他乐呵呵地唱着歌，回到他那满是潮味的睡床上，手里捏着他的“酒瓶”睡着了，这一次他和他的酒一睡就再也没有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