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小城里面什么也没有。你能想出来的一个城市应该有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我们这个小城外面也什么都没有,没有山也没有水。我们这个小城好像是你放火烧了一片枯地,又撒上碱,铲掉一切有生命迹象的东西,直到什么都生不出了,才把这个城从地底下拔出来。所以无论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站在街上放眼望过去,这里都黄蒙蒙的,那都是尘,从胎里带来的。
后来人们尝试在水泥地边上种点树,植树节那天,我们学校的人全去了,沿着城里仅有的两条大马路的其中一条,浩浩荡荡,每个大点的孩子肩上都扛着一棵樟树苗子,像扛着社会主义的红旗。后来这群孩子全长大了,有的出去读了大学。那群读了大学的孩子多半就不怎么回来了,但他们如果回来了,就会发现那排树还是病恹恹的,总也长不大。像这里的人和事,总也不变动。
我们原本是住在小城政府的机关大院里,那是我爸爸工作的地方。后来之所以搬到学校里,到我妈妈工作的地方里去,是因为我们和所有古老脾性的中国人一样,背了一身的债,也想买套房。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爸爸的领导找到他说,小赵啊,你们家房也买了,再住单位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我爸很无辜,他说,可是我们家房子不在这儿啊。领导说你们年轻人,就是考虑不周。领导坐在大椅子上,往后一仰,红木的老式椅子纹丝不动,像给这事下了最后定音。他说,那没办法,原则是这个原则嘛。
这下好了,刚买了房,我们就没地方住了。我们从机关大院里搬了出来,把房子让给了老在我们家嗑瓜子的一位叔叔。我们走前的最后几天他来得格外勤,我妈说他是怕我们赖着不走。我耸耸肩膀,想附和她说几句,又怕说得不太像个大人。
叔叔走了,留下一地的瓜子壳。我们走的时候,我妈什么都打扫干净了,唯有这地瓜子壳给他留着。惨白干瘪的瓜子壳躺在砖红色的地板上,像一个一个死童的脸,而这个空荡荡的房子,是瘟疫蔓延过又离开了的村庄。我们是一家难民,靠他人的善意生活,稍有不测,就成了二等公民。
学校腾给我们的房子是以前的图书室,两个房间,里面那个没有窗,堆着许多从来没有人翻过的书,像被玄宗冷落的白头宫女。按规定我们不能动它们。这里住了我和我妈,我爸就只好住到位于另一座城的我们自己的房子里去,每天搭城际巴士上下班。我妈说让他起早一点,在路上的时候可以反省一下自己何以这么狼狈。
每天下午放了学,几百个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一起轰涌而出,不到二十分钟,学校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了。这里就只剩下我们母女,还有叶老师。我们三个女人,在这众人跑过之后尘扑扑的学校里,构成了一个奇异的女性世界。那是我十来岁,我妈三十多岁,叶老师呢,总有四十好几了吧。
叶老师住在教学楼二楼尽头的一间小屋里,她的屋子窄且深,被她巧妙得隔成了两半。里面是床,外面是沙发和电视机。我们自己没有电视,晚上就上叶老师那看电视。叶老师的屋子总收拾得一尘不染,夏天的时候把蓝色的窗帘一拉,整间屋子就像浸在了水下。我没去过照相馆,叶老师的屋子就给我一种照相馆的感觉,幽暗阴深,整齐得像布景。叶老师教我们,上课的时候,她是我的数学老师,下课了,她就只是住在二楼的叶老师。
叶老师你如果不在大太阳底下看的话,长得很漂亮,雪白的脸,乌黑的眼。但如果你见过我们课间操时操场上的她,你就觉得她恐怕不止四十来岁。凌厉的阳光从头顶打下来,把她蓬松的头发晒得塌塌的,整张脸也跟着往下垮,纤毫必现,老相惊人。但把她一拉回室内,她立马就笑意盈盈,活色生香起来。说到底,叶老师是那种只合在灯下看的美人,晕黄的灯光下,她的美是那种绰约的美,在皮而不在骨。
叶老师的老去一点不正常。别的女人垮是自然而然的,时间久了,再坚挺的容颜也敌不过地心引力,五官缓慢的往下落,整张脸是一扇下着雨的玻璃窗。而叶老师像是顶着小女孩的脸过了多年,看上去是没有变,然而岁月在她身上过,总要刮点蹭点。在与时间你来我往的搏斗中,叶老师输得很彻底,但她很坚强,不肯丢掉姿态。像电影里打输了的人,装作没有事,直到没人的地方,才吐出一口致命的血来。说到底,还是被观众们看在眼里。
叶老师不肯老去也许是因为她没有丈夫。女人如果还来不及嫁人就老了,别人不说,自己心底也知道是很悲哀的。叶老师从前结过一次婚,原本是很好,后来他就开始打人,叶老师一直忍着,等到她母亲去世了才离的婚。叶老师的母亲很怪,宁愿女儿被打,也不愿意让她一个人。
关于叶老师以前的事我是从我妈和别人聊天的边角料里得知的。叶老师自己很少说起她母亲和她以前的丈夫,她说的最多的是她父亲。一个国民党的参谋,跟着军队去了台湾。太仓促了,她说,来不及带上我们。她从此没有见过父亲。两岸三通时来过一封信,信上叶老师的父亲写“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信写得很感人,但人没有回来。据说他在台湾又成了家。
他走时你多大了?在又一个看电视的夜晚,我不顾我妈的眼神,打断了叶老师的叙述问道。
还抱着呢。叶老师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一个并没有怎么见过的父亲有着这么深的感情。也许这就是叶老师的天性,她难以抗拒一切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东西。所以当那封信寄来时,她立马原谅了她父亲,因为他是如此符合她心中浪漫的幻想。他说,他的心在天山。这时候所有东西都涌上来了,乱世,柔情,不得已,她忽然为自己的前半生找到了注解,不管值得不值得,应该不应该,到底还是有个爹在。
父亲也好丈夫也好,叶老师有了男人就有了依靠。
叶老师和父亲的通信一直持续了好几年,我这么清楚,是因为我总帮叶老师跑腿。到了信快来的日子,叶老师就叫我上邮局,信拿回来的第二天再去一趟,这次是寄信。回信总在当天夜里写好,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我们知道晚上不能去叶老师家里看电视。叶老师的父亲有时候会在信封上写点什么,大概是信封好了,又想起来一句没说的话。有一次信封上写着,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芜城第几桥?拿到信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春天了,我们的小城还是黄秃秃的。
那是我帮叶老师拿到的最后一次信,之后,叶老师又让我跑了好几次,没有一次来了信。收发信件的曹老头向我摇摇头,我就跑回去,对着叶老师摇摇头,宛如曹老头上身。我妈有一次看见了很生气,她拐弯抹角的告诉叶老师我放学之后有功课要做,不能老是在外面野。后来叶老师就不再请我替她拿信,于是我每天下午坐在窗前,都能看到叶老师收拾得很整齐,娉娉婷婷,一个人走出校门,我就知道她是去等信了。
叶老师同样没能拿到信,终于有一天,她等来了一纸讣告,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去世了。奇怪的是,讣告来自的地方不是在遥远的对岸,而就在国内中部的一座城里。关于童年的记忆出了差错,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叶老师黄封皮白信纸标注好的台湾地址,是怎么送到那个大陆的城里去的。那天她没来给我们上课,作为课代表,我自告奋勇跑去找她。叶老师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她二楼的小房间里。我只好跑到教学楼外面转了一圈,在去食堂的长走廊上发现了叶老师。
叶老师手里拿着父亲的讣告,嘴上黏着一个男人。讣告上面写着她父亲死于一个月前,正是他问绿到芜城第几桥的时候。男人粗壮的手臂紧紧按住叶老师的后脑,接吻的样子像在试探自己的舌头究竟有多长。他的手臂上长满了丛林般的恐怖黑毛,让人想不起什么绿来。
我转身一溜烟跑了,像是跑得越快,越能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从我脑海里抽离出来。
后来我们晚上就不再去叶老师家里看电视,一开始是一周有两三天不去,像从前叶老师写信的日子,后来是晚晚都不去。我不问,我妈也不说。心里知道,我们不去,自然是有人去了。叶老师的屋子是守不住空荡荡的,像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女人守不住心。
每天晚上我起夜的时候,叶老师屋里的灯总还亮着,投过她蓝色的窗帘,是萤火虫一头扎进了海里,而你隔着电影屏幕在看它。我于是叹息一声,心里涌起许多这地方的谣言来。
叶老师找的男人是个外地人。小城的人都说,外地人是靠不住的,他们无牵无挂,身无长物,赤条条的来,在这小城晃一圈,证实了这里和他们去过的许多别的地方一样贫瘠,便晃到下一个城里去了。他们在这里做了什么都可以不算数,他们是游魂,是吉普赛人,不对世上发生的事负责。
我妈管叶老师的外地人叫老陈。老陈原本在学校里做点打杂的活,他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看上去很健壮,也很粗野,一张黑脸,总是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每次他这么笑,他就变成了一个得意洋洋的山头贼寇,而叶老师是娇滴滴的美丽小姐,她委身给他是不得已,两人是在我心里的戏台上演戏,可转过身去,你就发现她卸了妆,其实甘之如饴。
老陈和叶老师好上后气派许多,穿得也齐整了,脸色也不那么黑了。叶老师总是给他买这买那的收拾他,他甚至穿上了我们那只有干部才穿的皮夹克。
哟老陈,我妈问他,发财啦。
老陈嘿嘿笑了起来,雪白雪白的牙,不说话,走上楼,去叶老师那。
我妈不许我再站在门口看了,她把我拉回去做功课。
又一天晚上我肚子疼得要命,蹲厕所蹲得久了点,站起来的时候腿麻了。我靠在厕所门旁打算歇一会,等腿不这么麻了再走,没想到十几秒钟不到就眯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很轻的说话声惊醒了。
那你明天晚上还来吗?
我探头出去,借着楼道里微弱的灯,看见叶老师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丝质睡衣,她抬起手的时候袖子滑下来,像一摊堆好的沙子忽地垮掉,又像打碎一个浪花。她仰着头,两条莹白细致的手臂搂住了老陈的脖子,一手抚住他的后脑勺,老陈的嘴在她敞开的衣领里挪不开,一直往下,拱来拱去,发出口水的声音,简直就像头猪。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老陈断断续续在说,不行,我有老婆,在家里,还有孩子。
他们又窸窸窣窣的缠绵了好一会,叶老师喘着气,说,我给你买衣服,我给你买摩托车!老陈说,不行,不行。然而他的手伸进叶老师的衣服里,怎么都不停下来。
我被卡在厕所旁边这团黑暗里了,进不得退不得,我开始恨他们两个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屋里做完。想必是一个要走一个要送,然而永远送不完。
老陈真要走的时候叶老师没有再问那句话,但此刻站在黑暗里的我和站在灯下的叶老师,包括已经走远了的老陈,我们心里都清楚,他明天晚上还会来的。
没过一个月,我发现老陈骑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来学校,就停在我和我妈的图书室面前。这次我妈没有问他是不是发财了,她看着摩托车,当着老陈和我的面摇摇头。老陈倒不好意思起来了,他弯着腰点着头,像是在给我们打招呼。我找叶老师有点事。他说。老陈到底是老陈,他不像叶老师,叶老师见了我们永远大大方方,像比我们还不知道她和老陈的事情。她知道有些谎言就像是淑女的内裤,一旦系上了这块遮羞布,再掀下来就比从来没盖过还要难看。
叶老师的摩托车没能留住老陈多久,等秋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樟树叶子上的绿开始一点一点往下退,像是哪个归人从未出现的足迹。小城里出现了一个带孩子的女人。
带孩子的女人一路打听,找到了学校里的老陈。老陈当时穿着新夹克在擦他的摩托车,看到两人,冲过去一把抱起他儿子就亲,小男孩咯咯笑着。叶老师当时就在他身旁,她一径浅笑着,和老陈的老婆孩子打招呼,态度非常自然。
我不在那,如果我在的话,也许我能看见叶老师的面具冒出一条条裂缝,凋零下来。可惜我没有,叶老师的表现非常完美,老陈的老婆没有起疑心,他们一家三口决定就在小城安家,我们从此不能再管老陈叫外地人了,我想。
我们又开始去叶老师家里看电视,我妈原本不想去,是叶老师执意邀请。我们先是一周去两三次,后来是晚晚都去。叶老师成了一个从良的妓女,迫不及待的想向世人展示她的贞洁。一天晚上看广告的时候,我去上厕所回来,听见叶老师在和我妈说话,我不知道,她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妈没说话,走的时候,我看见她捏了一下叶老师的手,知道她们俩的友谊又恢复了。叶老师还冲我很慈爱的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连忙转过头走了。
叶老师和老陈并没有断,他们不过是改在了白天幽会。改在放了学大家都走了,老陈来上工的时候。有时候老陈来的时候叶老师还在我们那,和我妈说话,看见老陈了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顾着把没说完的话接下去。过一会儿她就回屋再也不出来了,很规矩的样子。其实老陈早在屋里等着了。我妈不知道这些,只有我知道。
我往往就在楼下的教室里玩粉笔,在黑板上瞎画。听到楼上轻却拖拉的脚步声,走到叶老师的屋子前,门响了一声,这是老陈。我头也不抬,继续写我的大字。再过一会,是一阵欢快的高跟鞋声,门又响了一声,这是叶老师。叶老师的脚步声和开门声都比老陈要大得多,他们一个是要彰显,一个是要隐藏,不过是做戏给我们母女两个看。不过这出戏我已经看厌了,我手腕一转,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是美艳妖精,一个是懦弱樵夫,两个人咿咿呀呀,在戏台上转。
等老陈出来,小心翼翼的脚步突然变重,是他决定现身的时候,我刚好完成了我的作品。我招手让老陈进来看,他说算了,我刚修完厕所,身上不好闻,就站在外面看吧。我让一让身子,在旁边写上三个大字,楼台会。老陈说不错不错,能写会画的。我忽然想呛他一呛,说,二楼的厕所没坏啊。然而没有说出口。他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在夸我,我有点内疚。
叶老师和老陈的把戏没有多高明,即使人们不像我一般善于观察也看得出不对劲。拿着勤杂工的临时工资,老陈不可能养得起一家三口,何况他总是开着摩托车到处跑,一副全家不愁的样子。于是就有风声起来了,说叶老师还在偷偷贴补他,连带着他老婆儿子一起贴补了。这种事情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小城里总是传得很快,像往常一样,老陈的老婆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个外地来的泼辣女人气疯了,她冲进我们的教室,一把揪住叶老师的头发,众目睽睽之下,叶老师被扇了两个耳光。小孩子们都被镇住了,屏住呼吸,教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一刻我清晰的感受到了一阵疼痛。叶老师被扯住的头皮不疼,被扇肿的脸也不疼,可是她被两个巴掌打碎的自尊心的疼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蔓延开来,染到了我的身上。那个女人打完就径直走了,叶老师还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有两个男同学站起来把叶老师扶进了屋子里。叶老师垂着头,心如死灰的样子。
老陈的老婆打了叶老师,还闹到校长室那儿去了的事传开了。小城的人们对一直都很不齿叶老师跟老陈的事情,他们瞧不上叶老师这么“倒贴”。然而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们又想起来了,叶老师到底是自己人,孤零零的怪可怜,而老陈他们一家都是外地来的。
小城人这样的心理对自持有理的老陈老婆和老陈都很不利,老陈的工作砸了,叶老师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代替而继续留在了学校。没有了叶老师的贴补,老陈一家的日子难以为继。没多久,老陈骑着摩托车,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小城。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老陈的儿子被爸爸妈妈夹在中间,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
算了算,叶老师和老陈的日子才过了不到一年。这一年叶老师是春恨夏欲秋愁冬悲都经历了,岁月和往常一样,在她身上过,往她脸上狠狠划了一刀。
第二年春天,我爸想办法把工作调到我们家房子所在的大城市里去了,我妈说看来他是这一年的反思有了结果。再过一年,我爸又想办法把我妈也调到那边的学校去了。我爸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非常能想办法的人。
搬家的那天我藏了起来,不想让我妈找到我。我妈开始还到处大声叫我,后来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声音越来越远。我就在我画过画的那间教室里,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是暴风雨前不详的死寂。我有点害怕,刚想走出去跟我妈投降,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一阵又轻又稳的脚步声,叶老师的门响了一声。我等待着,安静得像是破晓前的最后一秒钟黑暗。接着就听到了叶老师的高跟鞋声,门又响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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