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吉
老李在新市街上卖了二十年的瓜,他以为他这辈子就是卖瓜的,竟没想到他还能在将死之年赶上个大热闹。
这天,老李依然在鸡打鸣的时候,蹭着“蛋破壳”的曦光,摸索着套好了衣,上市卖瓜。
老李家住在城南的老区,离市场有十来公里,走过去刚好是摊子开始热起来的时候。老李没有台子,只在门口用一块蛇皮袋子占了一米宽的地方,把篓子搁在上面就开始叫卖。若有人问,这么多年怎么也不攒块台子出来卖瓜。老李说,这样经济啊。“经济”一说也是老李在市场上卖瓜时学来的在镇上教书的王老师隔三差五的就到老李这儿买瓜,每回来就要夸夸老李身为市井人的小智慧,老王说,市场里做生意最经济的就属咱们老李了,不仅少了交了租金,还揽了这么多客人。王老师说话一扬一顿的,说起乖巧话来惹得老李总要多放几个瓜在王老师兜里。
老李的生意好,四周的居民都只在这儿买瓜,瓜卖完了还要来预定第二天的,其他的瓜摊子也没眼红,倒乐意钱都给老李挣。城管也从来不赶着老李到出逃,只有事没事爱在老李摊上顺两个瓜走,对于老李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谁都没有多话说,倘若有一天老李不再来了,人们才要好好奇怪一番。
这几天市场上传得热闹,一个个都嚷着说,领导要来视察,说是要探探市场的利用价值,评估完市场的价值再决定要不要拨款给新市扩建,议论完,大家便开始鼓足了劲儿收拾自己,“精装”店铺,好让领导从里里外外都觉得新市这块地的价值之大。
老李也投进领导要来视察的热闹里,看着人家忙活店里的事儿,老李也闲不下来,还特意弄来了张老婆子的花布盖在蛇皮袋子上,把以前的破篓子也丢了,换来了个新的。
过往的人们看见这换了样的老李和撤了旧的摊子总要调侃一句:嗬哟,老李啊,你这是要会情人啊,弄这么大的排场哈哈哈。
“嗨,不是领导要来视察吗,也不能让领导看见我们太寒颤啊,要让领导对咱老百姓的工作上心,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王老师这天也刚好路过,听见老李的慷慨陈词也就忍不住的停下了脚。“老李真是有觉悟”,这话一停,又神色严肃了。“不过,老李你也别太激动,这领导的心情,天上的云啊,咱一般的老百姓是捉不准的啊。”老李不太懂王老师的话,只连连地点头,忙送上两个桔子。
市场里的人待命了老半天,才在要停业的时候把大领导们给等来。
老李算是见识了,领导们的架势是真的大,四五个领导后面跟着一群保镖护着,前面还有四五个摄像机朝他们拍照着。领导的衣服面料像是打了上好的油光蹭亮蹭亮的,那皮鞋走起路来还会像女人的高跟鞋一样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老李像是见了西洋物,眼睛就直瞪瞪地朝着领导看,兴奋得不知避讳。
看着领导们撑着大肚皮第一个就朝自己的摊位过来,老李赶紧将被风吹起的花布往下紧紧地按压。转身又看见领导们那严肃的表情让老李干枯的双手不知该往那里藏,也就不敢再朝领导们看上一眼了。低着头,眼睛不知道往那边瞟,忽然看见滚到脚边的几个桔子,老李赶忙捡起来,将粘上的泥水往自己的衣服上拭干。准备献给几位领导。可不巧的是殷勤还没献出去,领导的意见倒先来一步。
“你这个摊位,是谁允许摆的?”其中一个戴眼镜的领导沉着嗓子问。
“我,我啊,在这儿都有二十年来了。”老李虽说有些畏惧这些当官的,但他以老百姓的思维想:领导是永不会与老实人过不去的。
“城管不管你们这个?你这没交钱的吧。”又一个领导拿起桔子端详着,这个领导高凸的颌骨让老李畏惧,老李越发畏缩。
“来来领导你们都拿着吃啊,我这都是不要钱啊,尽管,吃啊,都是我们家自己钟的安全得很!”老李是活老了时间的人,他自然明白领导在端详的是什么。老李将颌骨高突这位领导后边儿的几位一律系着蓝色领带官人都拉过来吃瓜,刚开始没人领老李的情,只有在高颌骨领导说了句“吃吧”后,蓝领带们才纷纷拿过老李手心的柑橘。
“你这个摊子不合规矩,得好好办办,明天叫城管来,还有你这是什么布,影响市容你知道吗。你这样子能促进咱们新市的发展吗?不能,你能明白吗”那副压了一口痰的哑嗓子继续批评。
“明白明白,只是你们看看…..我也就这么一个老人家,你们看看……赚个生活费也不容易。”老李慌忙地收捡摊子上的大花布接着又东擦西抹,抢救着这个岌岌可危的摊子。
“老百姓啊,我跟你说。”给领导提着包的一个秃头青年用他足够老实的语气对老李说着,这让老李以为这声音是在完全为他着想。“你这样包装是买不出去好东西的,无法取得顾客信任”青年人停顿一秒从领导那儿接受到继续的指示后,开始大谈道:“这是消费者心理学里谈到过的,不然现在为什么世界各地的品牌都在大搞精包装设计呢?”说完,青年人继续寻求肯定:“书记您觉得我说得在理不。”“嗯~不错,小李啊,你就加劲干,你的思想是很有悟性的啊,书记看好你啊。”
老李越听越觉得眩晕,他只听懂一个“不”字的指令,他想,秃头青年就是在让自己直接收拾东西回去啊,他觉得今天,他是真的碰上事情了,他恐怕是要没有退路了。那些领导还在议论着,老李被说的连自己都怀疑这街边摊是不是充满了罪恶,不只是老李,窗户边,门后边,摊子以外的许多旁听者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卑微是否是一种罪大恶极的错误。
老李准备在跟领导好好说说,他搬出更多地瓜果,甚至是准备给老婆子留回家的那个熟得最好的桔也被老李递出去,老李也顾不了那么多,拽着一个蓝领子袖子便苦苦哀求,蓝领子或许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自己老去的父亲便不愿意扯开他,高颌骨领导似乎要急着走,极不耐烦地瞥了蓝领子一眼,“下个日程是不是要开会了,5点,还有十五分钟”蓝领子无法在施舍更多的同情,只得将老李甩开跟上其他的蓝领子。老李见手里的人走了,想着怕是没希望了,若是现在去闹一场,谁知道他会不会被那几个黑衣人保镖丢出去呢?自己一把老骨头是绝对斗不过那几个硬汉的,何况自己走了家里的老婆子谁帮忙看呢,思来想去只有妥协,老李本来透着泥土黄褐色的脸,如今一下沉了不少,那乌鸦羽毛的颜色不知何时落在了老李的脸上。
被老李递出去的瓜果在领导们手心揉搓里显现出了第二次成熟后的晕态,红润的瓜果自然再没到老李的手里,领导们此次视察止步于老李的摊子,几个穿着蹭亮皮鞋的领导在市场光亮最好的大标牌下照了张合影,便又相互拥扶着像几辆黑色宾利车走去,那黑洞洞的市场内部始终没能迎来领导的莅临。等车子扬长而去之后,几位老伙伴都走到老李的摊子面前,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谁也不好开口安慰安慰这个虚弱到极致的老儿,谁也保不准老李会不会在下一刻倒下,市场迎来了史无前例的沉默。
等到第二天,老李再次背上背篓来到市场时,人们正在围着一张黄色的纸议论,老李看不懂字,便问老王,还不待老王开口解说,贴纸的那个秃头青年又开始了他的演讲,“经过昨天领导们的探讨,商议决定,新市要迎来一次大的改变”人们都开始不住的反问“真的吗”,甚至带着欣喜的期待,老李也不意外,他想领导总归不会和老实人过不去的。秃头青年轻咳两声,使现场稍稍安静,继续道:“但是,”“领导决定,市场既然要做大的改革,那么商铺的分配就必须有所改动,从明日起所有买卖立即停止整修待业,各位店主的商铺合同由政府机构的律师同你们详细协商”秃头青年的一大段话教各个听众闭口屏息,不容置信。老王是唯一一个提前醒悟过来的,“商铺签的合约都是20年,这才10年出头怎么就要重新商定呢”秃头青年对于来自队伍里不和谐的声音十分愤怒:“刚刚叫你们仔细听又不听,说了律师会和你们谈,听不懂吗?”其他人一看王老师的话都被驳了回来,也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能反对的了,于是一个一个都愣成了木头,不发一言,直到秃头青年说“大家都会去将自己店铺里好好收收,政府工人来了好装修。”老李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继续念叨着:“我们要搬走了,搬到哪儿去,我们在这儿做了20年的生意,要我们上哪儿去呢?”接过老李念叨的是整个市场的喧闹,人们似乎都开始意识到无家可归的危险性,秃头青年眼见压不过这群人的愤怒,只得狼狈的挤出包围圈,从危险最深处掏出电话,“市长,这些人很蛮横啊,你看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那就直接派几个警卫队过去好了,道理我们是都讲了,不听的话能怎么办,别的市都在高速发展,建设新城区,咱们市要求发展,必须得动那块地,行了,你把我这句话带给他们,他们还是不听的话你就直接叫几个队过去,都是些老实人,呼呼他们就行了!”秃头青年像得了圣旨一样,快活地领了命,转身就叫了一个队过来。老李等人还不知道噩耗来袭的消息,依旧对于无家可归的问题躁动着,却没有一个人想出什么可以应对的好办法。
老李忽然瞧见了那天被撤掉的大花布,它已经被来往的鞋印爬满,没有模样,老李拾起布,抖抖布上的泥灰,重又将它折叠好,收在瓜蒌子里。还不待老李的动作做完,追兵已经来了,苦役犯却还没有做好躲藏的准备。老李一群人被抓到市政府,后来老李给别人说自己是见过市长,坐过市长沙发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相信。老李再次看见市长,再没有油然而生的崇敬感,但那种脱不掉的畏惧依旧伴随着市长的出现而到来。跟在市长后面的照旧还是那几台摄像机,它们记录着市长从门口到坐上皮椅一共走了几步,在与老李谈话时一共皱了几次眉毛,以及最关键的是——市长说服群众时所运用的是何等优雅而诚恳的辞令,足以令在场的所有人折服。
但是,摄像机里却没有几个中年男人快要落泪的瞬间,以及他们离开办公室时背影时是怎样的无力。像是扛上了几千斤中的面粉,他们无法丢掉,因为这关系到他们明天的生存。老李忍不住看看他身边的几个熟人,那都是能在自己铺子前高声吆喝的人,如今一个个都被拧成了一根窄麻花。他右手边这个双手揣在沾满油渍的衣兜儿里的是卖猪肉的老高,他们都惯常地在姓前加一个老字,以表示交情的深度,而其实老高才得了第一个儿子,虽说是卖猪肉的,但他和他老婆却极瘦。由于老婆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一直到今年才有了孩子,可谁知这刚来的好事儿就要换成不幸之事儿了,老李看着这个平日不善言谈的老伙子如今越发的沉默了。而左手边的老鑫虽然一直不停地巴杂着烟头,也不说话,但老李将那一声声随着烟雾吐出来的叹息听得真真切切。
人群里最不该发愁的该是老师,他是一名人民教师,这次大改与他毫无关系,按理说他不用加入他们抗议的队伍,老李凑上前说:“老王,你也来了”老王眼镜下盖着的那双眼睛叫老李看不透,但老李却能清楚地听见老王说“大家的事儿,能不来吗。”一直到回到市场,这条队伍里再没有一个人说话。要教一个粗鲁的人学会沉默其实并不难,你只要将他丢进生活里,这一切的一切不用学便像天性一样迸发,就如同此时,市场里的这群无法安歇的知了学会了蛇的冬眠,久久地城寂。
政府里的工程照常进行,丝毫没有顾及到那些来不及思索下一步的可怜虫。老高搬家这天,老李老鑫都赶来帮忙收拾,眼看挖机要开进了市场,老高只能把孩子要用的东西先搬出来,至于那些肉,老高只能任由它被挖走、埋葬。
一群无处可去的人站在马路中央,像垂首待宰的羔羊,他们的落魄在太阳下被暴晒着,毫无遮拦。此时的世界是老鑫最熟悉的,他是买油饼的,每当他在太阳下煎油饼时,他看到的每个地方都会随着油锅上的热气摇摇坠坠地浮动,几十年来见惯了这样场面的它,在此时的情景里再见却有令老鑫想要落泪的冲动。唯一让老鑫牵动老鑫思绪的是远处的那个不断移动的白点,等到白点进些时,老鑫才意识到是王老师,向他们跑来的是他从没看见过的老王,他的头发早就汗成一缕一缕的散在额头前,眼镜也跑脱到鼻梁上,领带也不知何时敞开了大口,不成样子地挂在脖子上。等几位老友都看到这位正在狂命奔跑的是教书匠——老王时,一上午的紧张仿佛才有了一瞬间的松弛。
老王刚刚下课,今天一上午都惴惴不安,最近市场那边机器响从未停止过,像在催促住在小区里的人赶快走。老王知道今天是老高他们最后的期限了,都得走了。所以他刚下完课就直接奔回来。隔着老远他就看见这群被政府晾在马路上的老实人,他放声地冲人群喊着“我有办法,我有办法,我有办法”这是疾驰地轮胎也无法碾压的呼喊声………
几个月后,在政府的鼎力支持下,市场快建成商场的模样。地面是红色的瓷砖,卖肉的,卖菜的都规规矩矩待在玻璃门里,买东西的便可以像游客一样观光装在玻璃橱窗的人。游客们似乎不愿意光顾市场的新模样,和商家的新造型,自市场改建以来,再不赴往日热闹的光景。人们倒是听说离市场最远的那片城南老区又活过来了。原来让那片老区活过来的是老李一群人,自从没了摊子,他们就搬到了城南,这里是被政府遗弃的地方,将那废气的工厂整理整理又是他们生活的起点了。他们拿着政府所给的微薄的补助金,重新购置物资。这次他们更满意了,因为每个人都不用再支付那昂贵的地租,同样也不用再紧急地接待大领导的到来。他们搬过来之前,老王就叮嘱过他们——现在他们要打的是场游击战,所以一切武装都要轻便。 老李在城南老区有些熟人,他的推车,老高、老鑫的推车都是他请熟人买来的。从此他们和城管的恶战开始了,他们常常是一边吆喝,一边跑。老王依旧每周过来看他们一次,带一点酒带几两肉,一起聚在老城区的废工厂里,他将城北的消息讲给他们听,而老李也会告诉他——追兵和逃亡者的故事,老李一大把年纪了,可也会有年轻人激动的样子,尤其是谈到城管如何被他们摔在街头巷尾,他们如何在城管来的瞬间将东西藏在草丛里,或者是周边的房子里。
“嘿呀,老王,你们看你们当老师多好,待遇好…….”
“好吗……老李,我可都打算和你们一起来卖菜了。你们到时候多给我指点指点。”
“嘿,你们听到没,好好的老师他不干要来和我们买菜,我还没听到过这样的笑话”
“行啦,该收工回去了,我儿子在家等着我咧”
夜晚的废工厂里没有灯,像被这个世界所抛弃的坟场。只有那堆还冒着烟的柴火,还有那段未完的对话,在向人们解释着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都有生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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