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火红

你遗忘过吗，爱或者恨，人或者狗。

我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老到手抬不起来，老到我忘了有几天没有拉过一粒屎，我像是被撅了半边的枯木，不再有任何回春的可能。

我好像老糊涂了，我忘了很多人，我的儿子，孙子，我的爱人，我有时候看着他们却想不起和我有任何关系，五官里我看不出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证明我们某种天生的联系。

可我清楚的记着有一条狗，那条狗刚生下来是通体红色，火红火红的，鲜艳的好像和周围都不搭，当时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它，说是张家有个妖精变得狗，还有说是仙人转世，肯定有灵力。

后来，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村子里络绎不绝，倒是火了快要倒闭的小卖部，但是我们家里几乎不能正常生活，总有人问来问去，有的来了磕头就拜，痛哭流涕，求狗大仙保佑重病之人度过鬼门关，有人昂首阔步进来，却虔诚恭敬的向火狗磕头就拜，还往狗盆子里扔钱，这样下来，一天竟钱也不少，我爷爷是个很轴的人，最爱种地，捯饬庄稼，且不信鬼神，他不懂生物，只是朴素的认为，狗就是狗，管他红色蓝色黄色都是条狗。这条狗带来的影响让我爷爷觉得焦虑，农民就是要种地放羊，他感到烦躁，继而愤怒。

于是一天夜里，我爷爷从沟里拖出一只死狗，用漆泼成红色，后又用温水清洗，再往阳光下晒了一日，再有人来看就告诉大家狗死了，人不信，就让他们远远的看那个涂了红漆的狗的尸体，人哪里敢靠近了看，不过两三天，就都知道，张家那条火红的像是天上来的狗死掉了。爷爷再靠近村头的庙前地里把狗埋了，再有人来，就告诉他们红狗的冢在那里，来人哭也罢，笑也罢，拜也罢，癫也罢，从此就和我们家无关了。那间庙里的香火到确实旺了起来，也是一件好事。

红狗被爷爷藏到了驴屋子里，一开始爷爷怕它乱吠，被邻居发现，又回惹人来看，还专门从姥姥娘村里牵了一条大狗回来，但是神奇的是，红狗再也没有吠过，后来红狗的毛慢慢变黄了，只有靠近它，扒开来看，才可以看到毛根处有一点点红色。

后来就不再关它了，它也会跟着爷爷出去放羊，再没有人误认为他是火红火红的那条狗了。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村子小，没有自己的小学，需要步行二里路去隔壁村，我上学的时候，它就站在村口巴巴的望着我，我下学的时候，就在村口等我，他越来越普通了，我想，土黄土黄的身体，有点发白的肚皮，浑浊温柔的眼神。但是我越来越爱它了。

因为它是我的，别人都不爱他，只有我爱他，没人和我抢。

后来，这条狗越来越老，终于有一天他老死了，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然后我大哭，爷爷奶奶都落泪了，把他在地里挖了个坑埋了，没有坟头，远离村庙，它静躺在三尺之下的泥土里，听着遥远的村庙里慕名而来的人呢喃的愿望，和欲望。

等等，我可能是太老了，忘了这条狗的故事，他应该不止如此，我感到口特别干，可是我也懒得去叫，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吧，我听见生命流逝的声音，感觉生命在从我身体里一点点抽离。也是一丝丝抽离的。

突然窗外亮了一下，不知道是车灯还是什么的。总之亮了一下，我猛然想起来那条狗的故事，它还不是一条普通的黄狗，它后来又红了几次，感谢老天，我又想起来了一次。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是个冬天，特别冷，那天轮到我值日，同行的人都走了，我从学校出来，穿过另一个村庄的麦地，麦地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白茫茫一片，只有小路上有我们村里男劳力们集体为我们这些上学的小孩铲出了一条小路，我走着，感觉阳光晒在白雪上，光很耀眼，干冷冷的天，照的人很开心。我不停的踩着路边的雪，感受千篇一律的雪底下松软的草路，突然我感觉脚下一个趔趄，不好，要栽进坑里了，我想，突然眼前一片火红扑来，我还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了，眼前是那条狗，它呆呆的看着我，毛还是黄色的，真是怪异，不过小时候没那么多心思，后来说给大人，他们都不信，也就算了。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来，后来我后来千里之外求学，在外心生悲凉，交际、游戏、爱情皆覆不了我的脆弱，我像是一条黑色阴暗的绝缘体，接收不到任何阳光。我像是长满了灰色断毛沾满土的狗，在假期逃回了家，我站在故乡的麦田里，看着曾经的一望无际变成了长大后的不大的一片。看到小时候以为高大的杨树林，其实不过是河边上的几排树，而我小时候以为深不见底的小河，成了臭水沟。我像是一个模型世界的人偶突然被赋予了生命，然后长大了，看到曾经赖以为命的东西，小气冰冷又陌生，还脆弱，不能安放一点情绪，我哭了，心里的河水开始渗入地下，越来越窄，我感到窒息，我站在充满臭水的桥上，感到我的生命都没有一寸土地来接纳了。我想结束，我最后跑到小时候经常聚在一块乘凉的大树下，像个傻子一样怅然，像叫花子一样一无所有，那条狗跑来了，它一片火红，它用湿润的略显腥臭的鼻子吻着我，我感到生命的凉和冰，它吻着我，依偎着我，我感到它瘦小身体里不断传递过来的温暖和隐约的心跳。我哭了起来，一开始是委屈的哭，感觉心缩成一团，紧的发痛，后来开始大哭，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明亮起来，树还是树，土还是土，没有了之前覆盖在上面朦胧的我的情绪的雾，哭得时候它就静静的看着我，通体火红，像个太阳，像个天上掉下来的红，染着我心脏的血，沾不上一点世界的土。我抱着它，像突然意识到它是一条狗，或者突然开始认识一条狗，有温度的生命。

平庸不再平庸，神奇不再神奇。它几乎在牵着我回到了爷爷家。那晚我睡在床上，抚摸着床单，感受着杯子和枕头，我听到自己的心跳，看见自己的毛孔。

我开始收拾行李，重回生活。

再后来，我挣扎过，平静过，想逃避过，爱过，恨过，我以为我会铭记很多人，到死也不会原谅的伤害我的人，我以为我会记得，那些自以为刻骨铭心的一瞬间冲破生命的感情，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忘，我那么多的第一次，独一无二的感觉。

可是我老了，我几乎都忘了，我笃定的事情，在我偶尔清醒的片刻，不断得溜走，让我想抓又什么都抓不牢。我又想哭了，我想象自己浑浊的眼泪，在布满斑褶的脸上缓缓滚动。

我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红点，可能并不远，就在对面的墙上，可是我的视力实在是太差了，我看到红点变大，像是一团火红。

我想如果真的有什么是我在过奈何桥，或者入地狱门，进天堂道时，我还记得一点。

你知道我要说是那一条通体红色的狗，不，不是的，我要说的是那一团火红，那团红，像是生命呢喃的召唤，是生命本来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