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沈从文,只因高中语文课本中那篇清新柔美而又有淡淡惆怅的《边城》,翠翠与傩送,湘西世界中船家儿女的小情小爱。
从文的世界,我们都在经历后来的那个春天,在薰衣草庄园——在那个满眼情调满心浪漫的紫色天地里,我和张邂逅了他写给夫人张兆和的那句诗: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终于,才女张兆和以一封电报“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接受了他狂轰滥炸式的一次次求爱。
从文先生的这句话,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翻过许多地方的山,却只爱一个正当我最好年龄的人。一直在想,怎样的沈从文,才能写出如此深情款款让人欲罢不能的情诗呢?
春节假期,闲来无事,终于读到了向往已久的《从文自传》。这是沈从文先生唯一一本自传作品,写了他20岁之前的那段岁月。书中有对故土的记忆,对亲人的怀念,还有个人的种种经历。无论是幼时的上学经历,还是少年的军中时光,都透着少年心性的好奇和顽劣。而对于当时军阀割据、血流成河的记忆却是轻描淡写。他对于一切经历的审视与体会只关乎真实、美丑,与道德无关。这本自传少了他后来作品中那种美丽的哀愁,却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炽烈和真诚。这本书,是他回望岁月时灵魂的自我对话,也是他日后创造的“湘西世界”中一切梦想和美丽的源头。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书中的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他被送入学堂读“小书”,当然,更多的是不情愿和被逼迫,这多么像每个孩提时代的我们,一味沉浸在玩乐的快意时光中,只想就这样玩到老。但是,他却自觉自愿自发地在读一本“大书”,只因孩子的好奇心,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感兴趣,想穷尽一切精力去追问,天地万物都幻化成他脑中的“钩子”,他们用这无数“钩子”,来撬动世界。书中,作者甚至说,“不必看这本弄虚作假千篇一律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当去读那本色香具备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果然,他钟爱的这本“大书”没让他失望,教会他许多。无论是向农家小孩学习编织小篓小篮、做卷筒哨子和唢呐,亦或是辨别田地里的禾苗和害虫,甚至爬树钓鱼,认识数十种树种和草药名称,还有观察上学沿途的剃头铺、染坊和屠肉桌案,即便是他参军后在赌场中学到的那些粗野的话,也增加了他日后作品中人物的色彩与生命。
从文的世界,我们都在经历少年时的沈从文不愿待在呆板僵化的学堂,他总是经不起上学途中花花世界的诱惑,总想方设法逃出学塾,“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于是,他“处心积虑”逃学,尽可能逃离一切束缚,只为光和自由!他的心“总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他固执地认为,他“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他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正因如此,学塾中他的逃学记录点数比任何人都高。
那方灵动纯美的湘西世界,那片土地上淳厚的人们,给了小沈从文丰厚的滋养,也构成他日后作品中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原型。
而那个原生家庭,给予他的,除了身体和求学条件,其他方面,近乎冰冷而粗暴。每次逃学的下场,就是被家人鞭笞体罚。那个封建家庭,不会接受。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今时今日,相信也不会有几位父母坦然面对吧!从日后沈从文的创作历程来看,少年的逃学经历,他亲眼目睹的一切亲耳听到的一切,对于他的创作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而这一点,学校教育未必能够给他。学校可以培育他汉字的书写、词语的释义、人物的具象概括,但是对于人生的感悟,对于世态的体察,却只有这本大书能给。小沈从文懂得的,大人不见得懂。大人们倚老卖老,站在人生的高处,居高临下,似乎自己的人生经历对于幼小的孩子而言,足以让他们奉若经典。殊不知,更多的时候,大人们是多么一厢情愿,多么自吹自擂。
即便被处罚跪在房中一隅,他仍然在想象在外面世界中的一切。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上累累的果实,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之后拨剌的情形,他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受过冤屈,他甚至感谢那些处罚,让他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了他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
或许,勇于并善于读大书之人,日后必然会成为一本大书。
“我觉得异常寂寞”
“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儿。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生活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我却觉得异常寂寞”。不知为何,最近总读到一些大家谈“寂寞”与“孤独”的文字。
从文的世界,我们都在经历因为读了更多的书,知道了更广阔的世界,不自觉中对万事万物有了更多情思与揣测。山,不再只是山。水,不再只是水。甚至连天荒地老的悠悠岁月,也已不再如昨天。正如《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在去原西县读高中之前,在逼仄贫瘠的双水村不会体味到“寂寞”为何物。但当他经历了三年的高中生活,再次回到双水村,白日里在田间劳作,晚间躺在炕上,直觉寂寞,他会一次次想念双水村以外的世界,直想得发慌,夜不能寐,他会有一种很强烈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感觉。正如此时读了很多书的沈从文,他旧识的老朋友觉着他“古怪一点儿”,同他玩时“也不大玩得起劲儿了”。
何以解忧?唯有离去。寂寞为何产生?我想根源就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和你们不一样,渐渐的,我和这个地方都不一样了。与曾经这片极为和谐的熟悉之地有了隔阂,与这群曾经推心置腹的朋友有了代沟,我说的,你们不懂。你们想得,我也不再懂得,就是寂寞的开始,也是不得不离开之时。直到去了新的地方,遇见一群新的人,这种寂寞之情,才会慢慢被消遣掉。而寂寞,不见得是形影相吊,也不是顾影自怜默默垂泪,这是新生的开始,也是蜕变的源头。大凡有所成者,必然经历过“寂寞——更寂寞——超越寂寞——获得新生——不寂寞”的循环往复。超越寂寞者,他们会成为杰出人物,成为我们时代的先锋,被礼赞,被膜拜,被模仿,引领大众,高歌猛进,一路向前。从这个意义上讲,马云是寂寞者,俞敏洪是寂寞者,陈欧是寂寞者……他们,日复一日的寂寞,也年复一年的快乐。
从文的世界,我们都在经历沈从文注定是超越寂寞之人,于是,他从一个朋友的故去中猛然惊醒,他决心要去一个学校,“去学些不明白的问题,去看些听些使他耳目一新的世界”。他沉思了四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儿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
于是,他准备到北京读书,去排遣这没日没夜的寂寞。
于是,他进到了一个使他永远无法毕业的学校,去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
于是,有了后来的沈从文,有了《边城》,有了《湘西散记》……
2018.2.21夜
(明日上班,新年第一天,欢天喜地上班去,如从文北上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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