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低矮的房屋里,在我出生的前两年就被村委会告知这是危房,风雨飘摇二十年过去了,除了倾斜的更厉害了之外,和当年一样破败不堪。
要是一个人出生就能认识周围环境,我一定会被吓着,我热乎乎地掉在铺满沙土的炕上之后就没了呼吸,还来不及擦干净,奶奶就把我的小拇指咬去一截,娘并不在意,据说这样长命,接着我像秤砣一样被吊起来拍打,不一会,我微弱地呼哧呼哧起来了。
奶奶把原本打算给老叔娶媳妇用的绸缎被面儿,绣着一对儿火红大凤凰,当作酬谢给了接生婆。
娘是个傻子,听说嫁过来那天,娶亲的人不多,送亲的人更少,两套马车,几十里山路,娘就坐到了奶奶家的炕头。八个菜,两张桌,一瓶白酒没见底,就散了席,入了洞房。
当天晚上,娘挥舞着菜刀,爹不敢靠近。
第二天早晨,奶奶发现爹在羊圈抱着一只大绵羊,睡的正香。
奶奶径直进了屋,娘蓬头垢面,摆弄石英钟上的指针,炕头放着菜刀,显然,娘已经把时间调乱,抠出的电池也装反了,她看着奶奶进屋,就慌慌张张的往墙上挂,指针一动不动,斜斜歪歪倒挂在了墙上,奶奶痴痴地看着娘,娘咧着嘴冲奶奶笑,奶奶又痴痴地看了看钟,转身撩起门帘,三步当作两步,一路小跑,围裙飞起来有一米多高,嘴里嘀咕着“她是个傻子,她是个傻子”。
那天早晨奶奶顶着房盖哭,太阳蹭蹭地往上升。
自从我被证明不是傻子那天起,就成了奶奶十足的炫耀,逢人聊天不出三句半又是那句“你看我们家小石头一点都不傻”我也把“不傻”看成了至高无上的好品质,只要是不傻,在奶奶眼里就意味着足够的聪明。
不是每个人生来就需要父爱母爱的,在我的世界里,只要有奶奶就够了。
每个孩子都写过一篇关于梦想的作文,我也不例外,我们轮流读着稚嫩拙劣,前言不搭后语,但又近乎神圣的人生第一篇作文时,都假装的一本正经,不容马虎,因为那是关于一个梦想的东西,大部分人依旧想成为老师,医生,科学家什么的。其中,一个男孩说长大想成一个女孩,那样就可以穿高跟鞋,穿裙子,抹口红,还能绑一个大辫子,那时候《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正风靡一时,我们就叫他小芳。老师目瞪口呆,他一定为自己想象力的匮乏而惭愧。另一个女孩说长大想成为一只兔子,卡尺卡尺地吃嫩草,还滴着汁液。到我时,我说我想当爷爷,把鞭子抽的嗷嗷响,守着一群小山羊,还有小绵羊。全班小朋前仰后合,落汤鸡一样,打着扑棱笑。我现在还能看到老师那张被气的发绿的脸,说我这辈子就是放羊的命,我才不理他。
晚饭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奶奶更是脚后跟都快离了地儿,像一个不倒翁,摇晃着矮胖的身体笑个不停“对,长大了咱专给有钱人当爷爷”奶奶把身前的围裙拧成一个疙瘩,又匆忙的散开,摸着我的头说“石头,长大当爷爷行,当祖宗都行,你得争气,不能像你爷爷放一辈子羊”爷爷把一大块馒头塞进嘴里,高高鼓起的腮帮,连带着络腮胡子起起伏伏,略有所思。
“我喜欢爷爷的鞭子,嗷嗷地”“快吃,快吃”奶奶把一块瘦肉夹到我碗里“快吃”
那时候,爷爷从西门外赶着羊群,“呕吼呕吼”地喊着,甩着长鞭,打着响,肩上搭着布口袋,深一脚浅一脚,顶着红透半边天的夕阳,美极了。我站木头门前,像一个威武的门神,等待爷爷一声令下,使尽浑身力气,前脚掌登地,肩膀头抗着木头们,整个小身板倍儿直,缓慢而又倔强地把门顶开。
那时的天就是一丝不苟的蓝,没有一点瑕疵,连太阳都那么带劲儿,一点也不偷懒地普照大地,花花草草,枝枝叶叶,都受恩于这鼓舞众生的太阳,走在阳光下都会有莫名的自豪感。
终于在数学考了17分那天下午,我决定不再读书了。
那天下午,奶奶把鸡毛掸子都打飞了,这是奶奶第一次打我,不分脑袋屁股地乱打一气,我不躲也不哭,奶奶更是生气,紧锣密鼓一阵子,估计是打不动了,坐在长凳上一阵抽泣,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我跟奶奶说长大我想当爷爷时,奶奶也是浑身颤抖,只是那时是笑。
奶奶终于像想起什么事,麻利起身,拽着我胳膊往外拖,一边拖一边哭“回你自己家去,这个家再也不要你,找傻子去,老天爷啊,作孽啊!”奶奶呼天喊地地哭,我们祖孙俩就要哭塌了那间小土房,那个下午,太阳没了温度,没了亮度,昏暗的屋子里令人窒息,奶奶拽我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把我拖到屋门口,我一只手狠狠地拽着门框不松,木头门框也在一颤一颤地动,我似乎感觉到它在努力地摆脱我,但是我就是不放,奶奶终于妥协了,一屁股坐在外屋的土地上,拍着大腿喊老天爷没安好良心,让她孙子不争气,说自己上辈子作孽,没给小子娶着好媳妇,又生了一个傻子,老石家完蛋了。
最终我妥协了,回到九年不曾踏入的家门。
正是夏天,三间土屋显得格外焦黄,咯吱推开木头门,左手边是土灶台大黑锅,还有一个风箱。房子没有吊顶,露着木头樑坨,被熏的黢黑,燕子在上面搭了窝,东屋住人,西屋圈羊羔。
正是夏天,锅台上的蘸酱碗都干巴了,不泡它十天半个月碗是洗不出来的,上面是一堆一堆的苍蝇,一进屋就嗡的一下,炸开,伴着羊骚气,劈头盖脸的气味和恼怒,我顿时想回到学校上学了。
爹带着歉意的往东屋拽我,被子衣服满炕,娘的裤子,一条腿在炕上,另一条腿耷拉到地上,冬天糊窗户的塑料布,还没有撤下去,坏了很多洞,整个窗户挂满了白色垃圾,在夏天的热浪里躁动着,木头窗框上的玻璃,脏的不透亮,隔绝了外面整个世界。
一对儿血红色的箱子是爹结婚时,爷爷亲手做的,图的漆,箱子上摆着毛主席像,娘从别人坟地花圈上摘回来的花,在两块照不清人的镜子上悬挂着,两只看家护院的小脏狗,地上炕上的跑跳。
村里逢人便问我为什么不上学。
我心里想的是“我愿意”,我说帮爷爷放羊。
不给人家当爷爷了?
妈的,给你当爷爷。
那年我九岁。
奶奶也不再以我为傲,逢人便躲,整天活见鬼一样,魂不守舍,矮胖的身体,像平移的不倒翁,只是再也见不到奶奶前仰后合的笑了。
爷爷小时候上过私塾,是村里的文化人,爷爷家里不但有几本熏黄的书,好说歹说,没被奶奶糊屋子。之前奶奶纸包纸裹地舍不得让我看,说是等字识全了再看。爷爷家还有一个大算盘,紫红核桃木,乌黑发亮的算珠儿,每次我都一本正经而又近乎神圣的瞎扒拉一通,才心满意足。奶奶发恨起誓的说,哪天就给你拆了烧火。我和爷爷不理会,奶奶也就是痛快痛快嘴,我也是配合奶奶,老鼠一样轻轻把算盘放进我的红军包里,假装不敢发出动静。每次跟着爷爷上山放羊,我都背着它,里面装着干粮,水,算盘还有一本小黄书。
那时还没有封山禁牧,也没有退耕还林,只是签了土地三十年不变的合同,在这之前,每年秋收之后都要抓阄,重新分配下一年的土地,大家都吹胡子瞪眼地抓好地,离家近的,土质好的,石头少的,记得有一年我这只臭手抓了一块叫小石头地的地,满地都是石头,而且窄坡陡棱。种地不知道要白白报销多少个犁划子。
我成了村子里的野孩子。
别人家都不会把孩子放出来,跟我一起玩,我就瘟疫一样,只要我街上耍,家里大人都会跟孩子说,小石头在当街呢,可别出去…
总有那么几个不听吓唬的小孩,偷偷地跑出来。
嗨,小石头,去哪耍?
上山
偷萝卜?
嗯
二六自行车,没有大梁杆,车链子精致地被包在链盒里,买来就是二手的,我只能凭感觉说出它的颜色,是复古的金黄,风吹雨打退掉金黄之后裸露出朴实无华的金属光泽,虽然是二手,小公猪一样敦实,我稳稳当当骑在后衣架上,上坡时也赖着不下来,比我大几岁的小伙伴就站起来用尽浑身力气蹬,趁着这个机会我就把小手放在红毛线钩织的座包垫儿上,到了坡顶,他会借着最后一脚吃奶的力气,顺势坐在座包上,小公猪又开始不慌不忙的赶路了。
天边一会开出一个玫瑰花,一个开出一个小白兔,一会又开出一个小金鱼,一会又开出一个美女与野兽,天空炸开了一样,腾腾地翻滚着,孙悟空七十二变地追赶着我们,我说老婶,快骑,快点骑…
你可坐稳了
嘚,驾
我们像山岗上的两只起飞的鹰,一大一小…
奶奶家有棵沙果树,全村人都惦记沙果长出红心,吃上几个奶奶家树上结的果,比吃唐僧肉还美。我也奇怪,家家都有沙果树,为啥奶奶家沙果灯笼一样红的透亮,深秋一到就挂起灯笼,娘就仰着头,一脸傻气树下东张西望,生怕哪个小孩长出三只手,村里人都说那棵树沾了傻子的邪气。只要娘在家,娘不让任何人靠近那棵树,包括我和奶奶。
奶奶总是把娘骗到山上去给羊割草,然后我们全家开始紧锣密鼓的行动。奇怪的是,大家都默认这棵树只属于娘,不经过娘的同意,谁吃了树上的果子就是小偷,就是不道德。
一旦被娘知道,那就是暗无天日的骂,也不知道娘在骂谁,黑天也不睡觉,炕头一坐,翻着白眼就开始两个嘴角起白沫地骂,吐沫星子更是东奔西窜,话题从不沾沙果树,说的全是南山北山谁也听不懂的事。
傻子,去给羊割草。
奶奶一声令下,娘就开始磨镰刀。
娘长着一双富家千金的手。可惜了,黢黑,指甲全是从头皮扣下来的泥。
娘是磨刀高手,印象里,家里的镰刀都是娘磨的。天蒙蒙亮,娘抱着三四张镰刀,没头没尾地往地上一扔,当院盘腿一坐,不管不顾撸起袖子,轮番交替地往手心还喷两下唾液,有模有样,掐着镰刀脖子,按倒,一只脚生硬的把镰刀盘踞腿下,刀尖冲上,娘冲着巴掌大的磨刀石喷水,娘的五官天生不协调,她学着别人的样子喷水,但是她不会用那股劲,这个动作每次都鸡挤屎一样被她草草了事,磨刀石沾上水她就开蹭,里应外合的把刀磨的锃亮。娴熟而笨重,娘的手总是新伤盖着旧伤。
这次,娘按部就班的磨好镰刀,盘起两米多长的捆草绳,背着两只手,冒冒失失,两只癞皮狗摇头尾巴晃的忽前忽后,感觉娘踩着两只狗就走了。
娘前脚走,我们后脚就开始偷,奶奶站在大门口把风,怕娘突然回来,这个顾虑纯熟多余,娘每次都很晚很晚才回来,两米长的捆草绳,对娘来说没有一厘米是多余的,娘穿着一身劳改犯的衣服,不知道爹是从哪里弄来的,一年四季都扎着一块红头巾,生愣愣的艳,那时候的天蓝的也不留余地。
爷爷帮衬着爹,笨重的上了树,站在树枝上,爹总是一副“昂首挺胸”的胆怯,爷爷一副随时冲上树,抽爹两个嘴巴的的冲动。我坐在树下享受沙果掉在头上的乐趣。
秋天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有了形状,有了感觉,有了色彩。
摘了两箩筐,爷爷和爹到隔壁村去卖,换点零用钱。
爷爷和爹出发前,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不给钱,不给果。
爹,沙和尚一样,步行三公里到了隔壁村子,开始喊卖吧。爹和爷爷推脱,说也不喊,就这样挑着担子在村子溜了一圈,碰着人,还有意低下头快走几步,人家看着两筐红灯笼,嘴里流口水,爹就躲躲闪闪。
爷爷撇了爹一眼,一声令下。
喊!
爹压低了声音说。
你喊!
我喊就我喊。
爷爷,粗糙的吐了一口痰。
“撒羊喽,撒羊喽”
铿锵有力,阴阳怪调。
爹直愣愣看着一本正经,勒紧裤腰带的爷爷,字正腔圆。大喊。
爹,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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