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她很久了。在这个充满暧昧情欲的酒吧里,她周身都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峻气息。几个男人试探着跟她搭讪,都被她轻易打发走了。
她的冷跟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却因此显得与众不同。我暗暗打量她,不年轻但风韵犹存,不风骚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性的诱惑。
我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看得出她的酒量很大,面前那一整瓶威士忌就快见底了。
我在她拿起酒瓶准备对着瓶口一饮而尽之前果断地一屁股坐在她的对面。
“不可以这样喝。”我说。
她看着我,眼里是拒人千里的讥讽的笑,“因为这样显得不雅?”
“不是。是这里不安全。你会喝醉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还有一点老实人通常具有的不善言辞的木讷。
她举在半空的酒瓶停滞了一会儿,然后被轻轻放下。
我暗暗吁出一口气。好的开始决定一半的胜利。
果然。接下来的发展就有点行云流水的味道了。
是谁说的,要想在酒吧里让一个陌生女人跟你畅饮,第一件事是你要劝她不要喝酒。
她不再是我之前暗暗打量的那个冰冷的女人。那层冷气只是一团迷雾,穿过去,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你并不常来这里。”我说。
“当然。”她笑了笑,目光在酒吧里飞了一圈,对着我,这次没有嘲讽,而是可亲。“这里不安全。”
我们俩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跟你丈夫吵架了?” 火候差不多的时候,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她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没有作声。
“婚姻完全是人类给自己打造的作茧自缚的枷锁。”我说着,把酒瓶里剩下的威士忌悉数倒进我的杯子里。
我想听到她清醒的倾诉,或者,我还想得到一些别的。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婚姻无非两种状态:幸福和不幸福。百分之九十九的婚姻属于第二种。”
她还是笑,眼睛里却浮起一层落寞。好像知道这一点,她迅速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空杯子。
“不幸福的婚姻无非三种可能:你不爱他,他不爱你,你和他互不相爱。”我自顾自往下说,“你们是哪一种?”
她突然爆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她却全然不理会。
“这太老套了。我还以为你是老实人。”她说话非常坦率,这很合我的胃口。
我暗吸口气,差点低估了她。
“老实人不会在这里出现。即使出现了也不会主动坐到你的对面。”我摊摊手,“这够老实了吧?”
她用轻笑代替了回答。
“好吧,我刚才那么卖弄,因为我是婚姻专家。”我把姿态放得更老实一些说。
她美丽的眼睛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好像这样就能分辨出话的真假。然后眉毛挑了挑,鼻子里嗤出一声笑,“结过婚的人都是婚姻专家。”
这回轮到我笑了。看来我必须说真话才能搞定她。
“好吧,你太聪明了。我是作家。”
我递给她我的名片。她把名片翻来覆去看。这回她有几分相信了。
“可以说说了吧?你的故事。我一看你就是有故事的女人。”既已如此,我单刀直入。
“你不会是专门写那种婚外恋一夜情的垃圾文章的作家吧。”说着,她把名片退还给我。
我揣摩她的话,又分析她的眼神,没有嘲讽,不过也没有通常那些无脑女读者的狂热。
“爱情是人生一世最美妙的情感体验。作家只是用文字一再提醒人们珍视它。毕竟爱情总是昙花一现,又一去不返……”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文学青年。这些肤浅的冠冕堂皇话在我听来没有任何意义。”她毫不留情面地打断我。
我觉得有点尴尬。她比我以为的难搞多了。
我开始想着如何摆脱这个自找苦吃的局面。
“既然你是作家,来,看看这个怎么样?”
我寻思着如何体面离开的时候,她好像一时兴起,从手机上翻出一个页面递给我。
假如我说“夏天”,
写下“蜂鸟”这个词,
装在信封里,
带下山去
投进邮筒。你一打开
我的信,就会回想起
那些日子,还有我是多么,
多么地,爱你。
“这是卡佛的诗《蜂鸟》。很美的一首诗。”我说。
“看来你真的是作家。”她笑,神情不再那么紧绷。
我在心里皱了一下眉。她居然知道卡佛。知道卡佛的女人还这么难搞。
“难道你看了我的名片仍旧怀疑?那你真不适合来这种地方。”我借着酒力嚷嚷,想趁机离开她,“这里可是除了我没有一个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大笑。她的笑极具感染力,像云开日出,让人忍不住跟着快活。
我身不由己又坐定在那里。
“你知道这是卡佛写给谁的?”她笑了一会儿接着问。
“你真是问对人了。”我终于等到了卖弄的机会,“这是卡佛写给他的第二任妻子苔丝的。她陪伴了卡佛的最后岁月。在卡佛临去世之前他们才正式结婚。用我们的话说是卡佛最终给了苔丝一个名分。他应当是很爱她。你用心读就可以读到诗里流淌的情感。”
我说这些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那是一汪深潭,好像丢进什么都激不起动静。我暗自决定,假如她还是无动于衷,我就不会再浪费时间了。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起了作用,她歪着头听着,沉思着,脸庞被一团渐渐升起的思索的迷雾笼罩。
然后仿佛被什么深深触动到了,像突然打开的水龙头,她源源不断地说起来,根本没有容我插嘴的机会。当然,我也压根儿不想打断她。这正是我花费这个夜晚陪她闲聊的目的之一。
“要是这首诗是一个女人送给你的呢?”…….
“比如你根本不知道这是卡佛写的,你以为是这个爱慕你的女人写给你的,而你已经结婚了,有一个美丽的太太,这还是一首美丽的诗吗?”……
“当你太太看到这首别的女人送给你的情诗,她还会觉得它很动人吗?是不是该觉得很恶心?”……
“你知道当他向我显摆这首诗的时候模样有多愚蠢。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卡佛的诗。他以为这是那个女人写给他的。”
“这首诗就说明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比你有趣多了……我当时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觉得他恶心极了,无耻极了。”……
她的眼泪忽然无声地迸流下来,就像雪崩时四散的雪花,诉说戛然而止。
我想我已经可以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了。这是她,这个不常出现在这里的女人今晚出现在这里的缘故。
“诗肯定是美丽的诗,至于真实的故事到底丑陋还是美丽,完全取决于你的立场。”我犹豫地看着她,她已经迅速擦干了眼泪。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婚姻是作茧自缚。人性是不值得信赖的。本性是关不住的,尤其男人的本性。即使男人值得信赖,还有那么多不懂得自重的女人,她们把自己扮作猎物,以撩拨男人勾引男人为乐,以此作为自己的价值所在。谁都知道,一个良家妇女是敌不过一个妓女的……”
她的眼睛猛地射出一道凌厉的光,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赶紧打住话头。
“你在从侧面论证他的话正确:我是一个无趣的女人。”她的眼光柔和下来,重新换上那种拒人千里的讥讽的笑。
“当然不是这样。”我快速争辩道,“女人的趣味就像花朵的芬芳。没有一朵花没有香味,也就没有一个女人无趣。是习惯让人无视。”
为了说明自己的意思我又加了几句话,“比方你对我来说就是有趣的女人,而且是很有趣的女人,不然我不会把这整个酒吧的女人放到一边选择了你。你很与众不同。”看到她眼里讥讽的意味加深,我只好自嘲,“这是老实人的实话。”
她终于又笑了,解除了敌意。
就在我觉得她跟我的灵魂已经达到了可以进一步了解的默契的时候,她却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那曼妙的身体让我停顿了一秒钟的呼吸。
我伸手去扶她,她却笑着推开,笑容里都是距离。她又变回那个生人勿近的一身冷气的女人了。
我随着她婀娜的摇摆着的身体走到酒吧外。深夜略寒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感觉清新。
在她回身面向我就要说出再见的刹那,一个跌跌撞撞的醉酒男人向她撞来,我赶紧一把把她拽开,一个站立不稳,她倒进我的怀里。
这是一具多么柔软的身体,仍沾染着酒吧里氤氲的情欲的气息,而柔和的月色让她此刻略带颓废的美越发具有危险的吸引力。
这是一团可以点燃深夜的大火。我想。
忍耐了一个晚上,我其实最想要的就是此时此刻。我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长发,嘴唇去寻找她的。
她没有立即推开我,但是像个没有抚摸经验的小女孩那样绷紧了身体,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任我的嘴唇在她的长发,脖颈,脸颊上探索。
就在我的嘴唇终于要落到她的嘴唇上吸吮的时候,她突然别过脸去。
这是一头难以驯服的母狮。我暗暗给自己鼓劲儿。不过今晚或许可以化身一只温顺的绵羊。失意有时候可以变成最好的催情剂。
我耐心地等着她转过头来,跟我一起度过这个难以抗拒的美妙的夜晚。
出乎意料,她推开了我。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跟我聊一个晚上吧?”那种嘲讽的笑又浮现在她的眼睛里。“接下来呢?上床?然后我爱上你?你也爱上我?再然后呢?我给你一首含情脉脉的卡佛的蜂鸟,让你的妻子承受屈辱?”
我看着她,好像一丝不挂地站在全身武装的她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是我不曾面对过的困境,我遇到的那些女人都很容易。
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里有一种无以形容的苦涩。
“对不起,我是一个无趣的女人。”说出这句话她转身就走了,没有犹豫。
她阑珊而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就像一头狮子卷走了整座森林。我从来没有那种深刻的置身荒漠的感觉。
后来我常常身不由己去那个酒吧,整夜整夜地呆在那里,却再也没有见过她,这让我怀疑那个夜晚是否真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再见到她,我只知道她最后那一句低低的倦意十足的话像细细的丝带缠绕着我的灵魂。
或许我只想面对面告诉她一句话——你不是无趣的女人,你是把花香也一同关进笼子里的美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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