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记于离开家的第一个夏天,第一个怀念家乡夏天的冬季。
又是一年的夏天,天气依然燥热。夜晚的蝉鸣声也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家附近的建筑一如既往,只是稍稍变得破旧;树荫也依旧苍翠,越长越密,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可是什么变了呢?是长大的我,和再也回不来你。
我的童年看起来充满了很多色彩斑斓的幸福,但又好像只是和你一个人的回忆。
三岁的时候,你最喜欢看着一点点大的我站在小圆凳上,给观众们(你和我的玩具们) 做自我介绍,那个时候的我,虽然似懂非懂,但总觉得这是件令人骄傲的事,因为你是笑得那么自豪啊。后来我像所有小孩子一样迷恋上了西游记,渴望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变成本领高超的美猴王,你最爱做的事,便变成了为我录西游记的故事。常常伏案的背影,一遍遍的倒带,还有字正腔圆,带有些温厚的东北口音的讲述,便成了很长一段时间陪我入梦的幸福。你大概是我小时候心中唯一的Superman吧,躺在床上时,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掌把我高高托起,那时我常常会兴奋地大叫,现在想想,倘若当时我回头看看你,是不是也会从你的眼中读出些许满足,和那快要溢出来的爱?
后来我长大些了,时常像一只小鸭子一样一摆一摆地跟在你后面,看你给屋后姥姥种的花浇水,给自己种的菜锄地,一趟一趟拎水浇地……又或者只是傻傻的看着你。我渐渐的也开始加入了你的劳动,我也开始学着你的样子一手一个桶地拎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不忘抬头看看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天生神力”。屋后的菜一天比一天绿,一天比一天高,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小不点,也在悄悄地长大。
当我又长大一些时,第一次发现你变老了,你一丝不苟的头发中,有了些许斑白,可你依旧高大,依旧是那个英雄。那时的我喜欢像一只小狗狗一样东闻西闻,喜欢闻妈妈温暖的像太阳一样的味道,喜欢闻姥姥身上雪花膏的甜甜的味道,也最喜欢你身上永远干净到可以细细分出洗衣液和樟脑的清新的味道。你大概是我遇到过最爱干净的人了吧,衣柜里永远是整整齐齐,毛巾和小手帕永远井水不犯河水,曾经出差带回来的小火柴盒,一次性洗漱用品,也都分门别类地摆放,喜欢的歌谱甚至亲自用ABC编号成册……可就是这样的你,在发现我偷偷藏在沙发后面的零食袋子时,也只是用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我一下,脸上没有一条皱纹能让我感觉到你在生气,眉宇间都尽是笑容。
你最让我崇拜的,还有你的音乐天赋。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将手风琴拉的那么好;从不知道,当大多数人还在死记硬背每一首曲子的和弦时,你就可以无师自通地运用自如。我那时候看你,真是每一个目光,都盛满了崇拜。等我学钢琴时,你就自告奋勇地承担了监督我学琴的重任。将五线谱翻译成简谱的浩大工程,你也完成地开心,专注。七八岁的年纪,可当真是个坐不住的年纪,我最喜欢干的,是撒娇耍赖换来休息后,坐在一边听你弹古老的歌谣,看你粗壮的手指在一个个黑白琴键之间翻飞,舞蹈。你会陪我去上钢琴课,我最骄傲的,是你和钢琴老师交流时听那些年轻家长对你不住的赞美,小小的我好像一只翘起了尾巴的小狗,骄傲地想:那可是我姥爷啊。
……
再想到的,便是你的葬礼。在盆摔下去的那一刻,耳边是亲戚的哭喊声,心里是抑制不住的思念,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我的姥爷啊。你慈祥的面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坐起身来冲我微笑,可是我已经到了足够分清生和死区别的年纪,足已知道我将永远失去你。你的车后座即将蒙尘,那上面再也不会有坐姿奇葩的我;厨房里也再也不会传出你拿手好菜的香味,我钢琴上那厚厚一沓翻译的简谱,再也不会有继续变厚的可能……是啊,我真的,失去你了。我从不善于感情的表达,总觉得说出诸如“我爱你”、“我想你”这样的话很难为情,可等到失去你以后,我才懊悔地发现,我竟是从未对你认真地讲过“我爱你”。
你刚离开时,我并没有那些撕心裂肺的痛,甚至一度认为自己狼心狗肺,怎么对的起那么喜欢我的你。后来,伴随着初中毕业,高中毕业,步入大学,我才渐渐发现,当初对你的思念只是暂时被年纪封存,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想念,渐渐地全都浮出了水面。我不敢在妈妈面前哭,妈妈失去了爸爸;我也不敢在姥姥面前哭,姥姥也失去了几十年的伴侣啊。这两个女人远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坚强,她们都失去了这辈子最爱的男人。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懂得了,真正的思念,是在夜深人静时。
我曾经看过一个著名的二百五定律:一个人的一生中,身边来来去去可能有很多人,但最后长久到可以出席葬礼的,大约只有250人。我至今仍记得当年你的葬礼,一座普通的山,一块墓碑,来的人却远远超出了这个不算小的数字。那一刻,我可能刚刚意识到,你不仅仅是我的姥爷,你还是优秀的丈夫,慈爱的爸爸,令人尊敬的高老师,久未归家的兄弟。
我只短短参与了你十二年的人生,从一个胖乎乎的肉团子,到不热爱学习的叛逆少女,我还未来的及向你展示我最棒的一面,就已经全都来不及了。从此我的旅途中少了一个身影;我的成人礼上少了一位来宾;我的全家福上,也永远消失了一个微笑的人。如果还有可能,那句来不及的我爱你,我要亲口说给你听,哪怕是视线模糊的梦中,哪怕是在几十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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