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lga Kost（Poland）
看到这里，若你以为珊的丈夫是一个不庄重的人，因为艺术家们常被人诟病的通病，从而怠慢了这个理想家庭，那么你就错了。
我说过，他是个体面的人，至今仍然体面。
怎么说呢，他算得上一个好人 ，甚至可以称之为君子，起码在他的朋友们看来。他抽一点烟但不算多，喝一点酒也不过分，也不怎么乱花钱。他也是十分疼爱孩子的，我至今记得他凝视女儿的目光，以及呼唤女儿的声调，可以说是一个温柔的父亲了。
当然，也并没有拈花惹草的毛病。他所在的圈子，按说是不庄重的，然而他是庄重的。珊曾经给我形容过，他们那些艺术家在一起，是怎样的放浪形骸不恂常理。她说，住筒子楼的时候，家里总是有客人，不分白天和黑夜。常常的，她还没有起床，外面就有人打门。她睡眼惺忪地去开门，这边正揉着眼睛呢，那边一个身影已经跳到床上，钻进了她的被窝里。接下来，就听到被窝里男人的惊叫，以及闯进来的女人的放声大笑。
这样的情形，珊早已经习惯了，看都不多看一眼。那个闯进被窝的女人，是个相当爷们的「女光棍」，男人是不把她当做女人看的。
相处的久了，我们也会开些玩笑。比如，我曾经在珊的家里，被她的先生追得满屋子乱跑，因他作势要把我抱起来。然而这不过是玩闹，就像是课间休息。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是相当规矩甚至拘谨的。
想一想，我们有过许多好时光。两家人一起爬山，一起出去野餐，一起迎接新年，一起庆祝孩子们的生日，一起谈论热点事件，一起为优美的旋律沉醉。然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我们一直陌生。即使我和珊是那样的亲密，即使两家人是那样的密切，她的先生与我们之间，始终有一道严密的屏障，天然存在密不可破。
这屏障 ，不仅在他与他人之间，更存在于他与珊之间。
也是到了今天我才知道，这可能是造成他们分离的主要原因，他与所有人之间的天然的距离，或者说他对于所有人的戒备。而过去，在我们相处的那些岁月里，我和珊曾经许多次的分析，想要找到问题的根源，尝试着改善婚姻的状况，那时我并没有今天的认识。
你知道，珊是那样热烈的一个女子。迎春花开的时候，她会拣一些枝条，编一个漂亮的花环；桃花开的时候，她会张罗着带孩子们去野外，我们一路上都在唱歌，从「我有一头小毛驴」，唱到「我是一个粉刷匠」。三十里的路程啊，我们一路不停歇。
在这个时候，这个家庭依然是和谐的，她的先生也会跟我们一起歌唱。我们在田边放风筝，在溪里捞鱼虾，在树下支起了烧烤架。碰到清浅的河流，他就带着孩子们下去游泳。夏天的晚风，轻柔地吹着，夕阳在水里荡漾 ，孩子们在溪边嬉闹，大人们随意聊着天。所谓的岁月静好，也就是这样了吧。
那么，裂痕，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我记得，有一天我跟珊去逛街。珊试了许多衣服，然而最终只买了一件，是给她的先生。她很喜欢这件衣服，反复量尺寸看款式，甚至拉了一个身材相仿的人试衣，又花了不少口舌说服老板，最终以极满意的价格拿下了衣服。
那天是周末，路上非常拥堵，公交车内十分拥挤，我们在车厢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珊立刻焕发了活力，鞋都没来得及脱掉，马上开始展示她的战果，喊她的先生快来试衣服。
她的先生那时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太太，并没有被她的情绪感染，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怎么又买衣服了，你总是乱花钱！」这句话我听得不并分明，也并没有觉出什么，然而珊立刻崩溃了，她扔掉手里的衣服，坐在门厅里嚎啕大哭。
那天的沙发上，还坐着她的公婆。
说到她的公婆，我想要多说几句。认识他们之前，我一直觉得，在他们这一辈人里，我父母的婚姻称得上是理想了。而当认识了他们之后，我才知道恩爱并不稀缺。按照珊的说法 ，她的公婆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老太太仰慕了老头一辈子，老头儿至今娇宠老太太，老两口一辈子恩爱，到老了依然相敬如宾。
关于这一点，我也是目睹过的。三月里的一天，我们一起出去踏青，车子驶过一个十字路口，老太太讲起了过去的故事。她是这么说的：
这个路口以前有个供销社，我就在供销社里上班。那时你叔还在渭南，每个月就回来一次。到家的那一天下午，他一定骑车子接我下班。他往门口一站啊，社里的同事都撵我走。
那时候这坡陡啊，路上的黄土也厚，你叔骑一阵子就骑不动了，可他又不让我下车。我就悄悄地跳下车，在后面给他推一把，等上了坡再跳上去，他其实也不知道。
老太太说话的时候，眉眼间竟有些羞涩，老先生只是默默的抽烟，不时地轻轻咳嗽一声，或是地纠正一些细节。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夸张地表示羡慕，珊只是在一旁笑着不说话。
如今，我依然记得那天的情形。珊就像是一座大厦，轰然倒塌在自家的门厅里，她的头发凌乱在脸庞，喉间爆发出沉痛的嘶喊，室内的空气顿时凝固，所有的人都定在原处。
我急着要做点什么，试图缓和这气氛。我不敢看他们的表情，急于逃离这尴尬。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是一个女人的绝望，以及一个男人的无奈。
大概是从这以后，珊开始向我倾诉她的婚姻，她的并不美满的生活。起初是他的吝啬，后来是他的轻慢，然后是他的自私，以及他的多疑与神经质。当时我并没有想到，一个幸福的家庭会这样消解，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当天晚上，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看到了英子的留言。
上文：《女朋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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